田家堡外围是一匝荫蔽的树林,树木高矮粗细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种的。
霍不疑在马鞍上举手轻挥,军队齐齐停步,而后下马步行。
如英将马交由武婢牵着,一路行一路打量,这树林绵密参天,是天然隔绝声嚣的屏障,若是袁慎当真是在此遇险,那么无人知晓也不足为奇了。
霍不疑一直站在如英身边,外面是他的亲卫和她的武婢,而那几个老氏族人又不见了。
霍不疑试探道:“这里不对劲,你要多加小心,身边还是要多加些人手······”
如英看了霍不疑一眼:“所以,跟在你身边是不安全的吗?”
霍不疑无言,两人继续往前走,跟在两人身后的程少宫闻言吐了吐舌头,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田氏屋堡建得雄奇伟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门缓缓向里洞开,空旷阴冷的潮湿气息便迎面扑来,如英心中突生不快。
众人进去时,田家正在举行一场奇异的祭祀仪式。
宽广的圆形平台上,七八名身系彩绦的巫士或举灵杖,或拍手鼓,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围着一头通体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断旋转颠步齐声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壮夫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侯立在旁。
牛头正面跪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见他身着一袭白衣,双手向天抬伸,嘴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霍不疑眉头皱得死紧,忽得伸出手捂住如英的眼睛。
如英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听得公牛惊人的高昂悲鸣,然后身子被人带着压向一个满是清新草木气息的怀抱,耳朵也被人捂住了。
程少宫看着前前任姊婿这一番动作,不由翻了个白眼,他阿姊只是看着娇弱,实则强横骄悍,比一般的儿郎还强呢。
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
那四名刀手手法娴熟地划刀,然后他们每人都从牛腹中剖出一样东西,分别是心、肝、脾、肺。
一名年老的巫士伸出枯瘦干瘪的右手,拿起那颗犹自跳动的公牛心脏在田朔额头上一抹,随后是牛肝抹右颊,牛脾抹左颊,牛肺抹下颌。
鲜血淋漓的脏器还蠕动着蒙蒙热气,周围的姬妾婢女都不忍直视,田朔却闭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老巫士咧嘴笑道:“家主放心,苍天有应,你此愿必能达成。”
仪式结束,众人被请去花厅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来时,程少宫已经不耐烦地绕厅溜达起来。
年轻的田氏家主并不如程少宫说得那样相貌不堪,撇去气色阴沉晦暗,单论五官相貌也称得上俊秀精致。
他听清楚楼垚的要求后,居然很爽快地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有幸略尽绵薄之力,何敢不从,诸位请便。”说着,还吩咐家仆让姬妾家眷到外面庭院稍待,不许阻碍了搜查。
霍不疑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直接领了将士与楼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只留下如英与程少宫及大队侍卫在花厅等待。
田朔似乎对此毫无意见,微笑着摆出“悉听尊便”的模样,安然端坐原处。
坐后没多久,程少宫便忍不住问道:“敢问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仪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记载的,以生灵为祭,恳求心愿得尝?”
田朔眸光闪动:“程公子博闻广记,说得一点不错。”
“那典籍可在?”程少宫心痒难耐。
田朔笑了笑,随即让家仆送上一卷古旧的竹简,程少宫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田朔看了看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如英,当真是秋水为神,琼玉为骨,姿色天然,占尽风流二字。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鉴赏之意,微笑着走过去:“崔娘子不但风仪出众,更是都城数一数二的美人,难怪能令霍侯与胶东袁氏的大公子倾心爱慕······”
如英抬了一下眼皮:“但凡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我长得好,还用你来奉承我!”
田朔没想到如英竟是如此脾性,一下愣住了,但他很快又笑道:“崔娘子果然风趣!”
“风趣谈不上,我只是爱说实话而已。”如英忽地歪头一笑,明媚灿烂,犹胜秋光,田朔眼里满是惊艳之色。
“我有一问,不知田公子能否实话实说?”
田朔笑道:“崔娘子但问无妨。”
如英问道:“适才那场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愿?”
田朔眼神一闪:“既然是心愿,就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崔娘子以为如何?”
他压低声音,眼中露出贪婪之色,然后身体前倾欲靠近些,原以为女孩会羞涩地后退些许,谁知女孩纹丝不动,她身旁的四个武婢直接抽剑横档在前。
如英嗤笑道:“我只知事在人为,而不会将成败寄托在一头牛身上。”
田朔也冷下了脸色:“其实若按着典籍记载,献祭的本不该是头牛。”
“难不成你还想用人祭么?”
田朔眼中现出残忍兴奋的血丝:“人乃万物之灵,祭祀自当心诚,只是可惜朝廷早已严令禁止人牲了!”
如英看他这样,不怒反笑:“成事虽在天,但谋事纯在人。你心中若有愿望,别一门心思地求神问灵,也该自己使使力气筹谋一二啊!”
田朔冷声道:“崔娘子怎知我不曾筹谋?”
如英追问道:“那敢问田公子做了何等筹谋?”
田朔喉结滚动,尖细的牙齿咬着极薄的嘴唇。他最终还是没接这话茬,换言道:“适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崔娘子的面相,您可知那老巫士说了什么?”
“适才我被霍侯掩面,拥入怀中,那老巫士还真是利眼啊,竟然还能为我相面!”
田朔笑了笑:“崔娘子美貌,自然叫人一见难忘。”
如英真是许久都没见过如此胆大又不知死活的人了,她挥手让武婢略退开些:“好啊,那你就说说看吧,我面相如何?”
田朔缓缓凑近女孩,低声道:“老巫士说,娘子乃丰饶多产,子嗣繁茂的面相,将来嫁人生子,便如破土开耕,沃野千里······”
话还未说完,田朔就觉面上一痛,原来是如英挥鞭抽在了他的脸上。
田朔在脸上摸了一把,只见满手的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我什么?”如英慢慢站起身来,一脸倨傲,“我打不得你?我乃公卿之后,侯门贵女,尔不过区区草芥,别说打你,就算是杀了你,只要手脚做得干净些,谁敢找我麻烦!”
如英故作刻薄之色:“说不定就算看见了,也只会说,瞧这人真是不长眼,居然主动把自己脖子往人家刀刃上撞,死也白死!”
田朔摸着脸上的伤痕,露出程少宫所说的“阴仄”气质:“崔娘子不愧出身文昌侯府,果真威风!”
程少宫自如英挥鞭抽人就放下了竹简,他看适才一派淡定潇洒的田朔被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怕对方暴起伤人,也命侍卫小心戒备起来,更有一人已经举起弓弩,对准了田朔的后心。
田朔自然能感觉得到来自背后的威胁,他看着女孩高傲冷淡的秀容,生生忍下了这一鞭之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