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姁娥将程咏的家书念给萧夫人听,萧夫人蜡黄憔悴的面容上也多了些血色:“她可算是愿意回来了!”
尹姁娥一边给萧夫人奉上羹汤,一边笑道:“女叔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挂念阿母的!”
萧夫人听了这句话自嘲一笑,心情又低落了下来。
尹姁娥无措地看向万萋萋,万萋萋扭头,全然无视。
尹姁娥局促地舔了舔唇,又说起了别的:“ 听说当年女叔的闺房是阿母亲手布置的,苎媪尽量一一还原了旧样,可还是怕有疏漏,不知阿母可有空去指点一二?”
“到时候女叔回来,见到屋舍还是未嫁时的模样,一定感念阿母心意······”
她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萧夫人脸上呈现肉眼可见的灰败之色。
是啊,女儿的内寝是她亲手布置的,第一次搬到魏府去的时候,她就去看过,除了姌姌送她的东西和几套换洗的旧衣,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至于阿苎说过的旧书案,也从库房里被重新搬了回来,放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上面刀笔的刻痕清晰可见,她也是久读诗书之人,如何不知这是因为坐姿不适,发力不当才会导致的。
姌姌只过来了一次,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而她,一直都没有发现。
可是书案不合适,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告诉她,她难道不会给女儿换?
是因为当时她在忙着教导姎姎庶务吧!
萧夫人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险些端不住手中的汤碗。
万萋萋也不能当做没看见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碗卮接了过来,然后对着尹姁娥道:“姒妇,阿母的汤药怎么还没送来?你去看看吧!”
尹姁娥对于程家旧事,不如万萋萋知道的清楚,但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于是赶紧退了出去。
她看着萧夫人,忽然想起大母曾经说过的话:“你君姑聪慧过人,练达精明,诸事无有不妥,只两桩,一者自负聪明,二者自以为是,错了也不肯认,将来只怕会追悔莫及!”
托赖有个大嘴巴的阿父,万萋萋在家中没少听程家的内事,“你君姑回都城前就决意驱逐葛氏了,可又觉得对不住葛太公与葛家女君,也是崔娘子下手太狠了,把葛氏直接吓疯了······彼时葛家又无需程家相助之事,你君姑可不就得将一腔情意都灌注那程姎身上了么?”
“她觉得自己恩义两全,大公无私,夫婿和孩儿都该明白才是,可闹来闹去,全家都不买她的账,她也不想想究竟是何缘故,只知一味弹压,可她怕是没料到崔娘子心性比她还狠绝,手腕比她还高超,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将少商给摘了出去!”
“走远一步,不去追,到往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万萋萋想了想,可不是么,小姊妹从程家搬到魏府,再跟着魏师四处游历,从阌乡到丹阳、雒县、蜀中、永昌,她走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坚定。
万萋萋说不出安慰的话,只低头摆弄碗箸,或许是屋内太安静了,所以外头的动静就格外清晰起来。
听得长媳告知程咏带着两个女儿踏上归程,不日便可抵达都城,程始也是喜不自胜,连连高声道:“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年冬日格外冷些,远行又辛苦,等回来了,要多做些好吃的,给她们补一补!”
尹姁娥嫁入程府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程始如此高兴,当即表示道:“君舅放心,新妇一定好好安排,就是不知两位女叔口味如何,可有特别喜爱的食物?”
程始被问得一怔,他实不知两个女儿爱吃什么。
尹姁娥倒也不觉有什么,毕竟两位女叔自幼不在君舅跟前长大,君舅又是大男人,不留心衣食小事也是有的,她善解人意地道:“阿父放心,我一定向阿母问清楚了再做安排。”
万萋萋在心中暗骂了一声不长脑子的蠢货,又埋怨程咏怎么什么都不和妻子说,她忙忙地看向急促喘息的萧夫人,萧夫人也看向她。
萧夫人声气虚弱:“你可知姌姌与嫋嫋爱吃什么?”
万萋萋想起自家十几个姊妹,阿父虽然不能将一碗水端平,可姊妹们的事情他不说全都记得,可爱吃的食物、衣裳爱用的花色,他还是说得出几样的。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姌姌挑剔,偏爱时令鲜味,从原料到炮制手法,盛用器具乃至最后呈上摆盘,但凡有一点差了意思,她就不怎么愿意下箸,非要人三哄四劝,喂到嘴边,才肯勉强吃两口。”
“而嫋嫋么,”万萋萋放在膝上的手掌,已经攥成了一个拳头,用力到骨节泛出青白色,“她什么都吃,不挑食,不合口的也会吃得干干净净,喜欢吃的,就紧紧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吃得又慢又仔细······”
萧夫人当然知道为什么姊妹两个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因为姌姌有文昌侯夫妇娇惯她的挑剔,从来不好都是东西不好,膳夫手艺不好,而非女儿不好。
而嫋嫋呢,从来填饱肚子都难的人,自然没有资格挑剔食物的味道,就算后来境遇转好,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如何能轻易改变?
万萋萋心中泛起尖锐的痛意,她想起曾经来程家看程颂,不止一次被萧夫人留饭,她也不止一次听萧夫人对仆妇吩咐过:“多添一道羊肉饵饼来,姎姎爱吃那个!”
那个大眼圆脸的女孩听后,总会轻声细语地道谢:“多谢大伯母还记挂着姎姎!”
而后萧夫人总会关切慈爱地拍着女孩的手,让她待会多吃些。
那时的程颂与少宫总会不自觉流露出讥诮与讽刺,她以前还不懂为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
正好此时尹姁娥端着汤药进来了,万萋萋踉跄着起身:“君姑,子孚快回来了,我去迎一迎他!”
萧夫人如何看不出万萋萋的失态,她点头道:“去吧!”
万萋萋走得很急,急到最后差点跑了起来,直至回到卧房中,她屏退婢女,伏在榻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直到程颂回来,她已经哭得妆容零乱,眼睛红肿,她揪着丈夫的衣襟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少商过得这么苦,偏害她之人的女儿过得这般甜?”
“为什么世道这样的不公平?”
面对妻子的质问,程颂眼中淬起寒冰:“不公的不是世道,而是人心!”
万萋萋一脸苦涩:“难怪少商那时候那样拼命地学本事,她明明最喜欢玩闹的,可我约她去玩,她总不肯应邀!”
“是啊!”程颂也曾去魏府看过幼妹,那时是午后,春日阳光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幼妹一边拧着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清醒些,一边摆弄桌上的沙盘与算尺。
女孩幼嫩雪白的手臂上全是红痕与淤青,程颂看得心疼不已,他让妹妹歇一会儿,可是她却说:“我不敢,我怕我一停下来,就会被永远被压着打,永远翻不了身了,我不要过那种受人摆布的日子!”
那时的幼妹坐在廊下,一半的身子藏在阴影里,一半的身子沐浴在阳光中。
光影强烈对比带来的冲击,让程颂心痛不已,他那时就打定主意,将来无论如何,哪怕是被贯以忤逆之名,他也一定要帮幼妹达成所愿。
所以当如英写信给他,让他帮忙拖延家人行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