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眼神幽幽，盯着萧夫人的那张再也镇定不起来的脸，轻轻一笑：“大母身边的胡媪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
“您当年为了让胡媪更加用心地服侍大母，将她的儿子和孙子一并纳入程氏部曲之中，我就托三叔母帮了个忙，趁着三叔父升任郡太守，身边缺人之际，将他们全数要了出来！”
少商又施施然坐下，吃了一块已经凉了的炖肉，“都说人老不中用，可这胡媪看着儿孙，办事可得力了！”
程始和萧夫人仿佛都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她像是一柄开刃的尖刀，一点的一点剔开他们做父母的假面。
“阿父阿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毕竟我是你们的女儿啊！双亲都如此机智聪慧，若是我像堂姊一般愚钝浅薄，明明天生立于不败之地，还能将日子过成那般模样，您二位岂不是要疑心抱错了孩儿，嗯？”
少商自己没发现，她说话的口吻实在太像如英了，看人的时候也像，目光扫向无关紧要之人时，带着一股常年养尊居显的傲慢和不萦于心的凉薄。
萧夫人强撑着一张虚白的脸，道：“你若是能像你堂姊一样，倒是我们的福气了！”
少商轻轻哂笑一声，她看向程始：“阿父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程始嗐了一声气，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终于说了句中肯的实话：“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我宁肯你们来咬我的肉，喝我的血，也不想你们被人咬着吃了！”
“大人——”萧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程始，“你难道忘了······”
少商放下箸筷，痛快地笑了两声：“难得见阿父说句敞亮话！”
她又看向萧夫人，表情轻慢：“阿母想说什么，我也大概能猜出来，左不过像女儿这样桀骜的行止在外不知收敛，迟早会给家里惹下大祸，轻者牵连父兄前程，重则葬送全家性命······”
说罢，她甩了甩因酒意上涌有些发晕的头，“这样的话，从我少年时您一直念到现在，您没有说烦，我都已经听烦了！”
外面的天色愈发暗沉了，但廊下的几道人影一直未曾移开半分，少商想起在外面受冻的兄嫂，耐心一下减了许多。
“父母弃我十年，我亦弃父母十年，我埋怨你们只生不养，你们大概也责怪我不曾膝前尽孝，不如咱们就这样算了吧！”
她看着程始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又道：“只是我还是要说一说阿姊的事情！”
程始的心又紧紧的提了起来，萧夫人也扭过头去，不肯直面少商了。
“阿母，以您的聪明才智，难道看不出葛氏对您的敌意？彼时她又刚刚丧女，阿姊虽然痴傻，可到底还好生生地活着！”
“她丧女，她便也想让您尝一尝痛失亲女的滋味，这些您真的想不到吗？”
“胡媪受大母信重，在家里也颇有脸面，她明里暗里问了不少人，甚至还摸到了老宅那边曾经服侍葛氏的几个仆妇，她告诉女儿，当年是您亲自将长兄和阿姊抱进了葛氏所在的车厢。”
“她还和我说了，阿姊自生下来后，您从来没有抱过她！”
这一次的拥抱，大约就是一个母亲对即将死去的女儿的怜悯。
“够了！”萧夫人怒而起身，“这样没根据的话，你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其实就算有根据，亲亲相隐，母杀子无罪，少商也不能拿萧夫人如何，只是有一口气憋在心里，让她不得不发泄出来。
“您就不怕葛氏丧心病狂地对长兄下手？”少商深深眯起双眼，继续质问道，“还是说，您早就备下了后手，让人紧紧盯着长兄，以防不测？”
“我说够了！”萧夫人一脸森然，“你要忤逆我吗？”
忤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罪名若是传出去，哪怕少商是出嫁女，也不会有好下场。
程始想去拉萧夫人的手，可还未触及，就被萧夫人一把拂开，“她若想知道什么，让她直接来问我，轮不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这些事情阿姊不知道，是我自己想找您问个清楚！”少商看向程始，“当年的事情，阿父心中就没怀疑过吗？”
程始闭上眼睛，当年萧家遭逢大难，萧老夫人为了保全自己，匆匆改嫁而去，留给妻子的就是被洗劫一空的屋宇宅院、惨死的老父和六个弟兄，以及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弟。
妻子先前所嫁的那个夫家，不说对落魄的外舅家施以援手，还落井下石，她愤而绝婚，而后说要嫁一个能帮她振兴萧家的男人，做牛做马都成，于是婚后她拿程家的家财去贴补萧家，他一点意见都没有。
可是这就大大地碍了阿母的眼，纵使妻子低声下气，百般求全，也少不了被为难。
尤其是姌姌生下来，不会哭不会笑，两岁了，同胞的颂儿已经会说连串的句子了，可她连个最简单的“啊”都不会说，而且连路都不会走，爬两下就不动了。
先是葛氏在家中造谣说萧家血仇宿怨难解，妻子更是不祥之人，所以才连累的孩儿也痴痴傻傻，病弱不堪，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让本就看妻子不顺眼的阿母非得让他休妻。
可是孩儿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掉下来的一块肉，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就如阿母常骂阿续和阿息是不争气的赔钱货，可绝婚改嫁的时候，该出的嫁妆，也从未少过她们的啊！
妻子虽然待女儿冷淡了些，可还是吩咐傅母照管她的衣食，并无苛待啊！
“两岁的孩子，还是个痴儿，从逃难的车队被扔出去，不是被牛马牲口踩踏成肉泥，就是沦为难民嘴里的口粮！”
少商眼中恨意骇人：“你们都以为阿姊是痴儿，其实她一点都不痴，她从小就聪明，就算脑子忘记了，可是身体一直都记得！”
“文昌侯说阿姊小时候很怕生，也很怕被人抱，不碰她还好，一碰她就像只恶犬，狠狠地挠人咬人！”
“尤其抗拒年长女性的触碰，一碰她，她就哭叫不止，直到大半年后，崔家阿兄将她养熟了，她才肯让旁人抱一抱。后来崔夫人又花了快一年的时间，任凭自己头发被扯落，脸被抓伤，手上被咬出血痕，腰腹腿间满是踢踹出来的淤青，她抱着阿姊始终不肯撒手，才终于让阿姊习惯了她！”
这些事情如英都忘记了，文昌侯却记得清清楚楚，在她上门祝贺新岁的时候，看到酷似阿姊的阿泰，就忍不住说了些阿姊幼年的事情。
他认为阿姊是遭了大难，受了惊吓所以格外怕生，让她引以为戒，好好照顾孩儿。
可她却莫名联想到了生母身上，当年阿姊的丢失，背后的元凶只有一个葛氏吗？
其实，恐怕阿姊也大约猜到了一些，不然依照阿姊独而又独的性情，哪怕是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也不可能如此眷顾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妹妹。
阿姊眷顾的不仅是她，还有那个被生母抛弃的自己！
少商倾尽酒壶里的最后一卮酒，她举杯道：“女儿话已言尽，是真是假，阿母心中自知。”
“总之，程姌已死，现在活着的是崔如英，崔氏的女儿，程氏还是少沾惹为好，您若是还再往永昌寄信，女儿不孝，就要找文昌侯好好聊一聊程家旧事了！”
他们可以用孝道要挟她，但不能用孝道要挟阿姊，因为他们不配！
说罢她仰头饮尽残酒，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九骓堂，走至门口时听到程始的一声惊呼：“元漪，元漪，来人啊······”
少商走至廊下，朝着等候已久的医士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去给萧夫人看诊了。
冬日寒风朔朔，少商因为酒热，脸颊发红，眼里也全是水光，她看着兄长们担忧的眼神，笑道：“说完了，没事了，就是阿母有些被我气着了，兄长们都进去看看吧，我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她谢绝了万萋萋的搀扶，扶着梁柱踉跄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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