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结束后，侍婢们服侍着各自主人回到居寝，如英与少商却被程始与萧夫人叫住往主屋去。
少商皱起眉头去看如英，如英拍了拍幼妹的手背，示意有她在，一切无妨。
程始夫妇居住的内堂，青苁已备好高烛与醒酒汤，然后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紧闭的门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小篮，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
程始夫妇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两个女孩挨着跪坐在一起。
不待程始与萧夫人发问，如英先声夺人：“阿父阿母是想问我与袁家的婚事么，还是想问我与凌不疑的事情？还是两者都想问？”
她看着程始夫妇的表情，自问自答道：“看样子，是都想知道的了！”
此时夜色已深，如英略有困倦，不愿在此多耽搁，于是简明扼要说起她帮袁慎传话给三叔母，袁慎给她送少商在尹家挨打的消息，再到她帮凌不疑取得《蜀中堪舆图》，凌不疑又在猎屋救了她们一行人等等事情。
“再之后，我就生病了，善见跑过来守了我一个月······再后来，他们就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了，袁家请了阿伯做媒人，还求到了我舅父那里去，凌不疑则请我二叔代为提亲，最后阿父应了袁氏，大概就是这样吧！”
程始想起进城时发生的事情，对方一口一个“程叔父”，真是叫得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起身在屋内绕圈子，然后一个劲地跺脚叹气。
萧夫人忽道：“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凌不疑明显······”她也觉得很难措辞，“对你还······”
不用萧夫人说下去，如英径直接口道：“他对我贼心不死，还想取善见而代之，说不定还会搅和我的定亲宴，成婚时来抢我的亲，婚后还要担心他趁虚而入，以美色诱惑我，放下身段笼络我，甜言蜜语哄骗我，跪在地上哭求我······”
少商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搅和定亲宴和抢亲也就算了，引诱有夫之妇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还跪地哭求？！
那位凌大人也是沙场历练出来的热血男儿，应该做不出这种事情吧？！
程始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萧夫人也难得生出一种荒谬的无语感，看着长女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美丽的容颜，她闭了闭眼睛，好半天才道：“你不担心善见会介意吗？倘若他与你因此事生了嫌隙，如何是好？”
“他说他早习惯了。”如英掩嘴打了个哈欠，她反正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习惯的，“而且上面那些话都是他说给我听的，叫我早做防范，小心中了凌不疑的奸计，也别一时嫌烦，为求耳边清静就生出与他退亲的念头！”
“凌不疑的事情，他会尽力尽早解决，尽量不让我烦心太久。”
程始瞠目结舌，萧夫人哑口无言，少商也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内室静了大半天，正当如英想告退之际，萧夫人省过神来，忽问道：“那你对善见可有情意？”
如英眼神迅速清明起来，让少商先出去，走远点，不许偷听。
程始与萧夫人没有阻拦，少商也只好先出去了。
待少商走后，如英静思了一会儿，才问道：“阿母为何问我这样的话？”
萧夫人道：“作为你的生母，问一句也不行么？”
程始皱眉，觉得妻子这话太过直接刚硬。
如英摸了摸腰上的平安扣与无事牌，纵然心中已有不快，可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谦恭之色：“能得阿母垂询关爱，做儿女的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阿母问得太突然了，所以女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用说这些面子上的话！”萧夫人十分冷静，“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的话，也疑心我的用意，我没什么多余的意思，就是想问你，是否喜爱袁善见，像他喜爱你那样？”
“他待我好，我知道，我也会同样待他好的。”
如英的干脆坦言，换来了萧夫人的一句：“那你就亏欠了他！”
“那又如何？”如英高高挑起眉头，她抬头直视萧夫人，“袁善见不是蠢货，难道看不出我对他的情意不如他对我的，可他还是变着法地体贴我，笼络我，您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他心里，我能嫁给他，于他已是莫大的幸事了，至于其他，天长地久，总能生出情意来，又何必急于一时！”
这话说得甚是倨傲，也过分犀利，不留情面。
“他能过下去等你对他生出情意的日子，可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吗？”程始艰难启齿道，“和一个你不十分心爱的男子，共度一生，你真的能做到吗？”
“要是你一辈子都对他生不出情意来，又该怎么办？”
“姌姌，为父虽然与你相聚日浅，可也看得出，你并非是愿意将就之人，还是说，你选袁善见，单纯是为了拒绝凌不疑？”
如英被问得心中生出不适，她疑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风云际会，良机难遇，袁善见抓住了，我也抓住了，不然凌不疑求亲不成，直接求陛下圣旨赐婚，这旨意我还能不接吗？”
她绝不会因为一桩婚事置家族和父兄前程不顾，“一个我不讨厌，还有点喜欢，一个我非常不喜欢，换成是您，您会选哪个？”
程始呆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如英用眼神阻住了。
她眼中含有一种尖锐的讥诮之意：“我大概知道您要说些什么，我没有濒临绝境，袁善见也不是我唯一的出路，甚至只要我一直拖着，凌不疑也未必会请旨赐婚，硬逼我应下！”
因为那样就得罪死她了，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不到无可转圜之境，他大概也不会想她厌憎他的。
“既然你都知道，那又为何要这么仓促地定下婚事？”萧夫人问道，“文昌侯那么疼爱你，你大可慢慢挑择，或许日后你会遇见一个让你心动难抑之人······”
“不可能！”如英听不下去了，她直接打断了萧夫人的话，“这种话您还是留着和少商说吧，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这世上就没有‘非他不可’之人！”
这般笃定独断的语气，叫程始与萧夫人都有些心惊。
如英自幼不耐管束，犹不喜被问东问西，瞧她阿父多灵醒，一见她做了决定，就算心中疑三疑四，也还是照她的意思做了，事后也不曾写信来问她是否后悔。
难道在他们眼中，她就是难等思前不虑后的愚人？为了却眼前之事，就将后半生草草搭进去的蠢货？
如英不想再与程始与萧夫人缠磨此事，她觉得他们有空操心自己这个不姓程的女儿，不如多操心那个还姓程的，“阿父阿母还是多与少商谈一谈与楼家的婚事吧，她为什么会一口应下与楼垚的婚事，您二位心中可有想过为什么？”
这下轮到程始与萧夫人不自在了。
如英想起那顿杖责，十分刻薄地道：“少商是人，不是畜生，听得懂人话，不用你们打她一顿杀威棒，才知道低头学乖！”
旧事重提，程始脸上有些挂不住，萧夫人更是面皮紧绷，微显怒色。
如英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少商难驯，也怪不得二位尊长动此刑罚！说到底她还是书读少了，知晓的道理不够多，是以我托了长辈人情，为她求了一位夫子，若能有幸被收入门下，还请阿父阿母为她准备好拜师礼。”
程始忙问是谁。
“此人阿父或许也是识得的，正是当年为陛下掌管钱粮财事，十几年来账目未曾错过一厘一毫，被誉为当世算学宗师的魏拙夫，魏老先生！”
如英看着萧夫人蹙起的双眉，心中倏然痛快了许多，她笑道：“得此名师教导，二位尊长也不必担忧少商日后长成歪材了！”
说罢，起身浅浅一揖，告退出去。
在门外看到少商的时候，如英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就听得里面程始叫少商进去的声音。
如英看着天边乌云遮月，再听里面渐起的争执声，心想今夜程始与萧夫人怕是不得好睡了。
这对父母从来对儿女之事都太想当然了，也太自以为是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