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府邸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正院住着当家人程始与萧夫人,另外还夹带一个少商,东院住着程母与程姎,另有许多空置院落,是为程承与程止准备的。
西边院落,乃是程家兄弟的居所。
如英是作客,又未久居,也不曾好好逛过这座府邸,当下只能选了一条最熟的路。
冬去春来,老树发芽,池水化冻,歪扭的山石也被好好拾掇了一番,和几个月前的荒疏模样大不相同了。
但袁慎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里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大圆石上,对着壶嘴狂饮,脸上因酒意华光滟滟,眼里却雾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可他一开口,她瞬间就警醒起来,手悄悄地搭在了腰间的匕首上,想来他若是半分不轨之举,她就要举起匕首扎过来了。
他当时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她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知道她只是单纯地在打量他,可她生着一双多情眼,心平气和看人时,就让人恨不得沉溺在那一汪春水中,半醉之时更添丝柔缠绵之意,光彩转动,实在撩人心弦。
他明知她无意,可见她这样,又难免自作多情,心中着实羞恼。
那块大圆石还在,如英却没有坐下去,反而踩了上去。
袁慎下意识地扶上了她的腰,细腰柔肢,仍是一掌盈盈可握,他没忍住摩挲了一下。
如英也顺势将手搭在了袁慎的肩上,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架不住袁慎身量高,她站在五六寸高的圆石上,才将将与他齐平。
如英并没有饮醉,她只是喝酒上脸,再故意将眼神装得迷离些,就能给人一种醉得神志不清的错觉,她以前在筵席上不想说话或是觉得烦了,就爱装成这样逃席。
如英静静地看着袁慎,没说话,她一向很沉得住气,只要她想,她能忍气忍到先把别人给逼疯。
袁慎看着如英的眼睛,没有回避,他笑道:“生气了?我没有看她的······”
“我没生气!”如英打断道,“知好色,则慕少艾,这原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因为旁人多看了你两眼,我就要生气,那我岂不是要气死我自己!”
袁慎当初与如英定亲时,她和程家已经差不多闹翻了,所以他定亲后,也不似当初姓霍的那般还特意去拜访了一次,还多办了一次定亲宴,只是偶尔碰见了,躬身作揖,问声好而已。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程家三娘子居然倾心于他,但现在知道了,心中也无甚感觉——自他十四岁起,外面的小女娘见了他,大多都是这样的,他早已习惯了。
但是此刻,他又疑惑起来,既然没生气,又何必特地跑出来?
不待他问个缘由,就忽然感觉下巴被捏住,如英猛地凑近了过来,暖暖的,带着酒香的呼吸打在脸上,他就感觉脸上一热。
那种热,从表皮慢慢烧到骨子里,热得人想冒汗。
袁慎暗骂自己没定力,但眼神还是略微错开半分,不敢直视如英。
如英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不许看别的地方,看我!”话语强势,但口气软绵,听上去很像是撒娇。
袁慎就算被捏得有些不舒服,也被这一句话给弄得没半分脾气了。
看袁慎的眼睛转回来了,如英也就松开了手,她盯着那一双乌黑漆润的眼睛,轻声问道:“你真的不生气么?”
袁慎心领神会,知她问的是什么,他道:“凌不疑别的还罢,唯独眼光甚好!”
被小小捧了一把的如英并没有露出欢颜,而是正色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他若真的不知收敛,继续纠缠我,你我少不得被人天天议论,你和袁氏真的忍得了吗?”
“只要你心在我这里,我什么都忍得下。”袁慎以前那样慌张失措,不过是因为能感受到她心不在他身上而已,哪怕她应下婚事,可若是她求他放过她,成全她与姓霍的,他能狠心不应么?
袁慎想,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你也不用担心袁氏宗族,”袁慎笑得颇为自傲,“袁氏,终究是我说了算!”
如英看着这样的袁慎,忽然起了另外一种恶劣心思。
袁慎待她的好,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软布,任凭她如何冲撞冒犯,作嗔矫情,始终细细绵绵地包裹着她所有棱角,可越是这样,如英就越想刺他,看他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
于是她问道:“可若我的心,不在你哪里呢?”
“我可以等!”袁慎语气十分柔缓,他伸手摸了摸女孩滚烫的面颊,“你别怕!”
他想,十年前的自己怎么那般愚蠢,竟然看不出女孩淡定自若面下藏着的深深胆怯。
袁慎无意追寻这种胆怯的根源,他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一手指天:“如英,我以家族的延续和自己的前途向天起誓,这辈子永远不逼迫你,你想走就走,想留便留,想嫁我就嫁我,想与我解除婚约就解除婚约,想和离······”
他顿了顿,很不情愿地道:“也可以和离!”
“如若有违,叫袁氏百年至此为止,叫我白身而终。”
袁慎深知欲擒之,必先纵之,若是一味的紧随相迫,看姓霍的下场就知道了,两败俱伤,天各一方,纵然能再得相聚,最后怕也是离散收场。
如英天生吃软不吃硬,逼迫只会让她越推越远,示弱才能留下她。
袁慎低垂眼睫,在眼睑投下淡淡阴影,加之此时如英背阳而立,所有的光都被她强势挡住,他站在暗处,神色既温柔又落寞。
二十二岁的如英都受不了袁慎这般装模作样,最后藕断丝连,牵扯不清,更何况现在的她。
她清楚地感受着掌下脏器跳动的韵律,血肉是柔弱的,可跳动的幅度是强劲的,不急促,也不迟缓,从他的身体传过来,也变成了她的。
“袁善见,你脾气真好!”如英看着不远处山石边角处露出的一点粉蓝色衣角,忽然又变了一副脸色。
她伸手圈住那颀长的脖颈,笑盈盈地道:“不像我,脾气可坏啦!”
笑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人都犯到她面前来了,她难道还要装作没看见,轻轻抬手饶过么?
午后阳光正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程姎看着不远处相拥亲吻的青年男女,只觉寒意浸满四肢,冻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如英本想在袁慎面上轻啄两下,叫程姎知羞退走就算了,谁知袁慎一反常态地得寸进尺,像是一直装成好好先生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尖爪,奋力地将猎物拖回自己的巢穴。
猎物反抗得厉害不要紧,狐狸也可以退一步,先给猎物打上标记,留下自己的气味。
如英头一次觉得那隐隐淡然的松枝熏香也能浓烈到呛人的地步,她想张开嘴呼吸,却被视作另一种讯号,更叫她喘不过来气了,呜呜地挣扎起来。
袁慎不肯松手,反而将如英搂得更紧了些,感觉怀中人挣扎力道越来越弱,他就退出来,吻在如英的脸上。
女孩肌如细绸,所以他吻得很轻很小心,一点一点的啄,一点一点的蹭,生怕留下印迹,但是他又很想留下印迹,最后实在没忍住,在那被亲出玫瑰色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然后,他脸上就挨了一下。
说实话,如英打人并不很疼,袁慎也不是第一次挨她的打,他摸了摸被打的地方,露出了些许怀念之色:“是你先亲我的,礼尚往来,你别不认账啊!”
“那我打了你,你是不是也要礼尚往来,打我一下啊?”如英用力地揪扯着袁慎的衣领,质问道。
袁慎俯身在如英面颊上又亲了一下,“你打吧,打完我再亲!”
如英只好将举起的手放下了,忍了又忍,终是气不过,狠推了袁慎一把,气呼呼地走了。
袁慎自然要去追,结果如英回头瞪了一眼:“不许跟上来!”
袁慎只好留在原地,看女孩怒气冲冲,又像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握拳抵至唇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来。
一报还一报,风水轮流转,这次逃走的人终于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