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袁慎面色如遭雷劈，如英微蹙春山，问道：“此事竟这般棘手吗？”
袁慎心中惊涛拍岸，面上仍强持镇定：“你怎么想起查这个了？”
如英环抱地理志，斜倚檀木书架，目光沉静似水。
这间书阁在二楼，四面开窗，湖光山色透进来，纤毫毕现地照出了他脸上的惶恐与不安。
纵是一闪即逝，又岂能逃过她的双眼。
如英一向信奉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人的道理，偶尔还有迁怒与偏见。
譬如对待程姎，就算这个堂妹未曾惹过她一星半点，可她就是各种看不顺眼，各种恶意揣测，非得要逼萧夫人将她嫁返葛氏，断了她和葛家的青云路才罢。
她从不在袁慎的面前掩饰自己的卑劣与刻薄，他却将脆弱与焦虑深深藏于温润皮相之下。
“知己知彼，方得始终。”如英指尖轻叩书脊，“纵使是铜刺兽，亦有柔腹，找准命门，给予痛击，方能退敌！”
见袁慎垂眸不语，她忽而欺近半步：“莫说你不介意的话！今朝忍得，明朝受得，天长日久积成怨毒，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况尔血肉之躯？”
看袁慎继续沉默无言，如英又幽幽叹了一口气：“再者，你若真的不介意，如何会草木皆兵，还刻意把自己折腾病，不让府医为你好好诊治？”
袁慎猛地抬头，只见夕阳斜照，女孩被包裹在一片半透明的金箔中，眉眼模糊得叫人看不清，只能听见她轻轻发出一句困惑：“袁善见，你到底在怕什么呀？”
天地良心，她待袁慎虽然不算掏心掏肺，可也称得上坦诚相待了。她努力关照他的衣食，不厌其烦地向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许叔伯们轻视他、为难他，甚至允许他插手自己的“内事”，若是这样还不行，她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如英咬唇，暗自烦恼，她突然很想找一面铜镜来，仔细看看自己是否天生长了一张见异思迁的脸，叫他如此草木皆兵。
在双方的沉默中，最后一线余晖爬上了书阁的藻井，如英整个人被云霞浸透，耳垂上的明月珰反射出慑目的光泽，袁慎被刺得闭上了眼睛，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间行路不安全，如英让袁慎留宿一晚，次日再回都城。
夏日蚊虫多，这座别院又是特为消暑而建，所以庭前种着楝树，舍后近水处丛生着菝草，已经快开败的楝花香气浓郁，而菝草气味辛凉，两种不相合的味道冲犯在一起，让袁慎觉得万分不适，明明晚间没有饮酒，他却觉得头脑发昏，手脚发沉。
他又开始做梦，梦里光怪陆离，闪过许多人的面容。
一时是崔祈在苦心劝他：“你想着水滴石穿，可怕有朝一日，却是绳锯木断，你还是再想想吧！”
一时是霍不疑的无耻之言：“比起看着她嫁给你，还是让你看着她嫁给我吧！”
一时又浮现一双泪眼：“袁善见，承蒙你多年厚爱，我受之有愧！”
袁慎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睁开眼，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几缕微弱的月光。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前尘往事在脑海中卷土复来——“袁善见，你到底在怕什么呀？”
他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中一片混乱，他怕什么？
他怕所有人都站在姓霍的那边，在上位者的软硬兼施下，他怕她一意孤行，强行替他做出最好的抉择，然后弃他而去。
他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幻梦，梦醒了，他身边依旧是空荡荡的，浓密的树荫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提灯，踽踽独行。
就算梦没醒，他们又能相伴多久呢？
如英从来就不喜欢都城，而他终究是要回都城的，十年，至多十五年，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族，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重要，家族和前途也重要。
他不能做个隐逸一方的名士，过着山妻稚子，团栾笑语的生活，她也不会甘愿做一辈子的袁夫人，日复一日地交际斡旋在各府贵眷之中，将满腹才情消磨在琐碎的内宅事务中。
他曾许下让她来去自由的承诺，却又不可避免想永远地留住她。
袁慎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我怕的，从来的都是你啊，如英！”
他起身披上外袍，推开门走了出去，夜风微凉，吹散了心中的烦闷。
看着庭前分枝广展的楝树，袁慎又不由笑了起来，如英实在任性，她是治园冶林的大家，岂不知“门前不栽桑，苦楝不进门”之说？
楝，与“殓”同音，更兼木质不坚，疏松易蛀，果实还有毒，冬日枯枝挂干瘪黄果，形如纸钱，甚是不美，所以常被世俗避忌与嫌恶。
可如英喜欢这如紫雾般的花云，才不管什么吉不吉的说法。
“喜欢”两个字，袁慎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只觉酸甜苦辣，种种滋味尽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袁慎没有回头，他现在也能听出是谁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明日不是还要当值吗？”如英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袁慎抬头望着月亮，低声道：“睡不着了，出来透透气。”
如英走至他身侧，也抬头看了看月亮，残月如钩，又侧头看了看他，半残花树下，他的侧脸清冷忧郁，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
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袁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吧。”
如英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夜风轻轻拂过，带来远处菝草的辛凉气息。
如英也闻到了这股不谐的味道，想着明日就让人尽数移植，改种，改种什么呢？
不如种晚香玉？雅姿柔态，幽香清郁，又正好与楝花的花期是错开的······
她正这般想着，忽听袁慎问道：“如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会怎样？”
如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以后？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不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袁慎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月光下，她的眸子澄澈如秋水，倒映着他的身影，他道：“可我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他静静地透出一股无助：“你迟早会离开我的。”
如英皱了皱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这世间风波不断，将来我们定会有生离，亦会有死别······”
袁慎打断道：“你连骗我一句都不肯？”
如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我不想与你说假话！善见，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知道，谁对我好，谁值得我珍惜。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不敢说一定会和你相守白头，但我人生最好的二十年，很愿意被人唤作袁夫人！”
袁慎神色复杂，他抓住如英的手，握得死紧，然后将她抱入怀中，“如英，你素来重信守诺，说到做到，二十年，至少二十年，你得陪着我，做我的袁夫人！”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泣似笑，眼睛却如夜枭明亮犀利，在听到怀中人闷闷地吐出一个“好”字后，他的眼里又蕴满了笑意。
都这么多年了，他若是还找不到女孩的软肋，那他可真是白活了。
以后的二十年，他会不遗余力地待她好，顺着她，哄着她，养坏她，将她纵得世上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容忍她，更要叫她离开时心生愧疚，一辈子都觉对不住他的这番好。
愧意加深爱意，她得一辈子，一辈子都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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