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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口的痞子

其实也可以是蒲公英

搬家的时候,非儿在沈露的床底下看到一张遗落的字条——和灰尘纠缠在一起的、可以随手扔进垃圾箱里的字条。但是,非儿停顿了几秒后,还是把它展开了。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当看清楚上面的字时,她的心肺间忽然涌动起激烈而绵长的声响。

字条上有一行小字,留有地址、电话,落款是忻宇忱。

原来,那天忻宇忱在门外和沈露说话的时候,给了她这张字条。

姐姐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是她忘记了吗?非儿的心中存有一点点疑惑,但很快就被喜悦冲淡了。

非儿觉得忻叔叔的字特别好看,她把号码背下来,再将字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日记本里。

她冲向电话,调整了一下跳得飞快的心,屏住呼吸,按下电话号码。

“嘟——嘟——”非儿的心又狂跳起来。她过会儿怎么说呢?忻叔叔还记得她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拨了电话呢?她连说些什么都没有想好。忻叔叔怎么还不接?又响了好久,还是没有人接电话,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不愿挂电话,直到另一头传来忙音。

忻叔叔应该不在家吧?她有些失望,同时也安心了。若是对方接了电话,她会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吧。正想着,电话响了。非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心又狂跳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接起电话:“你好。”

对面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打篮球,你哪位?”

非儿屏住呼吸:“是……是佑安吗?”

“我是忻佑安,请问你是……”

“非儿,沈非儿。”

她想,忻佑安现在也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几年前陪他玩过半天的那个小姐姐。或许这一切只是她固执的想象罢了,至于这想象中的其他人,其实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念及此,非儿几乎想哭了。殊不知,当年那个一身邋遢、满是伤痕的女孩子,也成了忻宇忱和忻佑安难以忘记的回忆。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是非儿姐啊!怎么现在才来电话?那次你走后,叔叔打了好几次电话过去,可你姐姐总说你不在,还让我们不要再给你打电话了。”

“是这样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佑安,你们过得好吗?”她听着对方陌生的声音,心中感叹,过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联系上他们了。

忻佑安说:“我们很好,一切顺利。但是,非儿姐,我快要中考了,出不了门。”

非儿笑了笑:“没关系,学习重要。”

佑安说:“我正在想着填哪个学校呢。你现在在哪里上学?”

“东泽。”非儿说出了她的学校的名字。

佑安说:“我最想考的也是那里!”

对着话筒一阵无言,非儿在心中感谢佑安,谢谢他还记得她,谢谢他还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孩子。

她望着窗外,久久地出神,那年的记忆再一次汹涌而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还是那个站在忻叔叔身边的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他温暖的话语。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且还将继续下去。

把家具都搬完的那天,沈露生病了。非儿陪她去了趟医院,好在沈露只是有点儿发烧,没什么大碍。

回来已经很晚,非儿洗完澡就睡下了,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

东泽中学门口,徐宾拎着单肩包慢悠悠地向学校走去,周围有不少人盯着他看,因为他手里夹着烟。这个年纪抽烟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敢明目张胆地在校园门口抽烟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了。徐宾看了看表,迟到半小时了。无故迟到,学校又多了一个开除他的理由。他把烟头放在拇指与中指之间,从窗口弹进门卫室,正好落入门卫身边的垃圾箱里。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容,向门口走去。

“徐宾!”门卫叫住他,“出示学生证,登记迟到。”

“都知道我的名字了,还要我出示学生证?”徐宾懒洋洋地说。

门卫理直气壮道:“学校就是这样规定的。”

徐宾轻蔑地笑了笑:“那我不进去了,算旷课吧。”

他转身正要走,突然被一个横冲过来的人撞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撞到墙上。

徐宾吼道:“谁没长眼睛啊?”

非儿今早起晚了,一路狂奔过来,没想到会在校门口撞上这个出了名的问题学生。这一声吼得她有些害怕,她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没看见,真的非常对不起。”

看徐宾不准备继续发火的样子,她急忙溜进门卫室。

“对不起啊大叔,昨天晚上我陪姐姐去看病,今天走时太匆忙,忘记带学生证了。”

门卫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说:“你是沈非儿吧,没事没事,进去吧,下次记得注意。”

非儿笑着说:“谢谢您,大叔,再见。”

徐宾在外面听完这番对话,更是一肚子火。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罗耀,沈非儿是谁?”

电话那头同样逃课的人说道:“沈非儿?就是你们隔壁班的班长啊,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的那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徐宾笑了笑:“还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

“老鼠的酒吧里。”老鼠是徐宾一个朋友的绰号,面相如鼠,机灵好动。徐宾想了想,说:“我现在过来。”

尽管今天早上遇到点儿小意外,非儿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佑安说后天忻宇忱不上班,他会跟忻宇忱一起来看望非儿。

上午一下课,她就去公共电话亭给佑安打电话。

“佑安,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搬家完毕,现在住的地方应该离你们家更近了。”佑安的声音显得有些难过:“非儿姐,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我……我们……”

听着他欲言又止,非儿有点儿着急了:“快说啊!”

“我们也搬家了。”

“搬到哪儿了?”

“叔叔不让说。对不起,我以为他会很高兴见你的,可是,叔叔他说,他不想见你。”

非儿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

好像天空一下子变暗了,黑压压的一片压下来,空气凝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非儿毫无头绪地盼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他们的消息,而当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忻叔叔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把她长久以来的梦想打破了。

忻叔叔为什么不愿意与她相见?

原来一句话就能够这么轻易地把人拉向绝境,她满心的憧憬突然全没有了。有那么一瞬间,非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靠着电话亭,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小路,它是那么小、那么破旧,堆了很多垃圾,几乎无人问津。非儿觉得这已经不是一条路,而是埋葬她美好希望的坟墓。

佑安还在电话另一头说:“非儿姐,我叔叔说,他想通了就一定会见你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他见到你一定特别开心……喂,你在听吗?非儿姐……”

非儿艰难地拿着听筒:“佑安,我有点儿不舒服,对不起。”

她挂上电话,小步跑开了。

中午,非儿吃不下饭,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她想起这些年和沈露相依为命的种种,想起沈露说的:“即便是面对失望、绝望,甚至无望,真正地看不到一点点希望,你也要想办法自己生存下去,因为这世上没有谁会来在乎你的万念俱灰,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无论是高尚还是苟且。”

但非儿觉得,其实从失望、绝望到无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无望之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它让你腐烂的心脏再一次长出血肉,再一次有所期待,但这又将是新一轮从生到死的过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幻想一点点消亡,死去活来,

一遍又一遍,就像是永生的痛苦。

下午连着有两节选修课,这是非儿想要的。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开放式的讲解,这样她就不用聚精会神地听课,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再徘徊一会儿。

非儿选的课程是外国文学,她早早地去了教室。与以往不同的是,她选择了教室里最后一排的座位。

她曾听同学笑说:“那最后一排啊,就是个人渣堆。”

非儿向来也讨厌坐在最后一排的人,但是今天,她放纵地将自己扔进了那个“人渣堆”里。

这节课没有课本,非儿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在上面胡乱地写起来。

“我一直不知道用什么确切的词汇去形容你对我而言的意义,我的很多同学都有自己的偶像,他们说那就是他们的希望之光。这么说来的话,我也简而化之地用这个词来形容你吧。忻叔叔,从我九岁那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偶像,你给我的那一缕阳光,让我生出了对未来的勇气。我原本已经打算好和你见面了,可是现在,我再也没有勇气站在你面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是一个演员,在幕后准备了好久好久,到他要出场表演时,却被告知观众已经离去……那种心情很痛苦。”

笔尖刚停顿,墨迹就晕染开了。看着布满了整张纸的潦草字迹,非儿一时恍惚了。

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嬉笑的声音:“哟,写情书呢。”

非儿吓了一跳,立马把笔记本合上,惊慌地抬起头,看见徐宾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徐宾在她身边坐下,瞥了眼她的笔记本:“真是情书?拜托,字写得那么丑,人家看了会有好感就怪了。我今天心情好,帮你写怎么样?”

非儿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徐宾双手撑着头,自言自语道:“唉,原来沈非儿写得一手烂字。”

非儿想换个座位,但是举目望去,其他位置都已经有人了。她无奈地看了徐宾一眼:“你安静点儿。”

“还没上课呢,下课时间都不让人说话?”

徐宾的话刚说完,上课铃声就响了,他只好用唇语对非儿说:“好吧,你赢了,我安静。”

非儿忍不住笑了笑。

年轻的女教师捧着一本薄薄的书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同学们,继续上节课的内容。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他是近代德语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主要作品有……”

非儿没有心情听课,倒头趴着。

她的思绪几乎已经游离出了课堂,但是,当女教师深情地朗诵起一段小说原文的时候,她蓦地抬起了头。

“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妇女的那种欲火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

爱情,那个伟大的作家并未否认,一个未长大的孩子身上,是能够发生爱情的。不抱希望的爱情,低声下气的爱情,曲意逢迎的爱情……原来,她对忻叔叔,一直以来抱有的感情是……爱情?窗外和煦的阳光打进来,在教室里形成稀稀拉拉的光影。

这一刻,宛如梦幻。

非儿想笑,但是眉眼一弯,泪水就掉到桌子上了。

徐宾用胳膊捅了捅她,低声说:“喂,你干吗?我没欺负你啊!”

非儿只是觉得心中震撼,震撼之外感到无比轻松和高兴。

她翻开一页空白的纸张,用端端正正的字写给徐宾看:“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

她不在乎身边坐着的这个人是谁,她只是想诉说,用茨威格无比剔透的话来诉说自己的心情。

徐宾第一次收敛起了玩笑似的神情,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字,又看了看非儿:“你是单纯感动,还是深有体会?”

非儿只是低着头流泪,而徐宾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却被他看到了。

他拿过非儿的笔,写道:“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非儿怔怔地看着这行字,首先想到的是,这字真的很好看。她终于知道,刚才徐宾说自己的字写得丑并不是在开玩笑,她那本来不算差的字和徐宾写的字放在一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为什么一个从来看不见他拿笔的人,能把字写得这么好看?

非儿看了看徐宾,第一次,她没有用一个好学生看待坏学生的眼光,也没有用一个乖孩子看待痞子的眼光,来看待他。

徐宾又写:“你好像不开心,想不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非儿警惕地摇了摇头。

徐宾在她耳边低声说:“放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地方,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的。”

非儿看着他,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两节课徐宾都坐在非儿旁边的座位上,但是两个人再没有多余的交谈。非儿心中忍不住想,她真的答应他了吗?他们俩本不该有什么接触啊。

放学后,徐宾来找非儿。非儿收拾好东西,有些别扭地跟在徐宾身后,引来了很多异样的目光。

从学校后门出去,不远处就是铁轨。徐宾走在前面,沿着铁轨一路往前走。非儿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是走至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铁轨两旁有不知名的花草,远远望去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夕阳为草地镀上一层金色,暖洋洋的气息弥漫着,让人心旷神怡。

铁轨一直延伸,看不见尽头。他们就这样在风中走着,非儿不知道徐宾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只是一路跟着。

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徐宾转过头说:“那上面就是我经常去的地方,一眼望下来的景色很美。”

非儿跟着他往山坡上走,她从没有来过这片荒野,也不知道这个小城里有这么美的地方。

从山坡上往下看,野草长得那么高,都能捉迷藏了。遍地的小花也很漂亮,像毯子一样铺了满地,错落有致。

天暗下来之后,周围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非儿找了片空地坐下,看着前方浮动的微光:“是萤火虫啊!”

徐宾在她身边坐下,问道:“要不要帮你抓几只过来?”

非儿摇了摇头:“它们飞得好好儿的,抓过来做什么?”

“还以为你喜欢。”

“我只是喜欢看它们自由自在飞翔的样子。”

徐宾微微错愕,随即转移话题:“你这么晚不回去,没关系吗?”

非儿轻声说:“没关系。”

或许别的家长会规定孩子回家的时间,但是沈露从来都不会。非儿有着充分的自由,只要别太晚回家就好了。不过,她放学后很少在外面逗留。

他们在山坡上坐下,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好,可以看到近处的流萤和远处的灯火,晚风拂过面颊,很舒服。

一阵强风吹来,远处飞来无数的絮状物,飞近之后,非儿才看清那是蒲公英。她急忙站起来,伸手去触碰这些远方飞来的花朵。那些轻小如棉絮般的花飞过她的指间,停留了一瞬之后,又被下一阵风远远地带走了。

非儿这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蒲公英。这也证实了念念说的话,它们是极为普通的植物。非儿坚定地认为,蒲公英象征流浪的人,为此她非常同情这些花朵。

非儿高兴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美丽的夜空。她忽然在心中感谢徐宾,感谢他把自己带到这里。

她忍不住追着这些白色的小球奔跑起来,风从耳边轻轻掠过,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蒲公英们都可以飞到美丽的地方,那里会有温暖的阳光、充足的水分,它们都会长得很好。

今夜月光明亮,银白色的光华从天幕上覆盖下来。徐宾看着身边这个张着手臂在月光下追逐蒲公英的女孩,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穿着白色校服T恤的女孩子,细碎的刘海儿在眉间被风吹开,有些倔强的脸笑起来满是孩童般的纯真。

他很想把这画面记录下来。

“沈非儿!”他高声叫道,看到她在回头的一瞬间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什么事?”

徐宾笑着问她:“你为什么叫沈非儿?”

非儿看着手中的白色蒲公英从指缝里飞走,笑容渐渐在脸上消失。她喃喃道:“非就是错的意思,大概……我一生下来就不被人喜欢吧。”

徐宾抬头看着她,想了想,说:“刚才你不让我抓那些萤火虫,就一定能明白,每一个生命都是被祝福的。”

徐宾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她:干净齐整的白色校服,虽然经过多次的搓洗已经有了些老旧的痕迹,却显出柔和的质朴与温存;月色下,少女的脸颊光滑莹润,有

着一种别样的单纯与柔美。

徐宾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有些加快了,他马上转开视线,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非儿坐过去。

非儿在他身边坐下:“这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徐宾笑:“我那是在身体力行地享受生命的祝福。”

“你整天就知道玩,一点儿都不用心学习,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是被祝福的?”非儿觉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徐宾突发感慨似的说:“不,我是在抚慰世上一切不幸的人。”

非儿笑起来:“你真无聊!”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男生接触,觉得他也并不像老师和同学说的那样讨人厌。

“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免得你家人以为我把你这乖乖女带坏了。”

“乖乖女?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损我。”

徐宾一撑手,站起来:“好了,回去吧。”

非儿也随之站起身,向他摆摆手:“不用送了,我认识回去的路。”

她说完,转身向着山坡下跑去。

徐宾坐回原地,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视线里只剩下一个小白点,然后消失不见。

他眼角含笑,低低说道:“笨蛋,男生要送女生回家,难道是因为怕她不认识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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