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隽永这一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下班。急匆匆赶回家,然而家里的人早就离开了。
陈隽永把公文包放下,背靠到墙上打电话。
屋里很寂静,等待的时间分秒如年,但最后回复他的只是毫无感情的电子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
这个手机号已经彻底被陆鸣宇拉黑了。
陈隽永头痛的按了按太阳穴,转首拿起车钥匙又出了门。
市某私立医院高级病房内。
陈隽永的到来让正打瞌睡的护工打了个激灵,随后和善的阿姨就笑着迎了上去。
“小陈先生来了?现在还早哦,刚下班吧?吃过晚饭了吗?”
陈隽永含笑点了点头,“刚下班,辛苦芳姐照顾我爸了。旁边那张床就是给你准备的,困了就睡会吧,不用那么辛苦。”
“诶。”伍芳摆了摆手,“拿了这么多工资得干事的呀。我不累,就是好打瞌睡,不过你放心,照顾陈先生我肯定不会疏忽的。”
陈隽永点头,便举目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和蔼的皱纹,面色平静舒缓,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其实他已经在这里躺了有五六年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一次醒过来过。好在伍芳把他照顾的很好,他每天都干干净净,甚至连胡茬都没有冒出来,看着像睡着了一样。
这是陈隽永的小爸,陈先军。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陈隽永和陈先军长的并不像,陈先军的长相并不算惊艳,很温和,看起来就像是永远彬彬有礼的那种好人。
当然和陈隽永比的话,大部分人都显得普通,主要是父子俩长相丝毫不相似,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不是亲生。
事实也确实如此,陈隽永是被收养的。
因为他的两个父亲生不出来孩子,所以领养了他。虽然他的双亲是同性恋,但他们很恩爱,三观很正,和普通的夫妻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大爸和小爸担心他的性取向受影响,从来不在他面前有亲密行为。
他的大爸叫齐昕长,是飞行员出身。因为身体损伤退役,从小就告诉他,不要因为爸爸们的关系认为男人更好,你可以喜欢女生,也可以喜欢男生,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
大爸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陈隽永最喜欢大爸认真严肃的时候,那双没有多余变化的眼睛就会精美得仿佛一件宝物。
但大爸已经不在了。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他面对陆鸣宇的时候,会忍不住和他说,“人只有一种取向,就是心之所向”,但他没有得到任何认同,某个可恶的小孩只在意他是不是动心了。
他已经过了需要寻求认同的年纪,但那样的情形下,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小爸现在变成植物人躺在床上醒不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爸的离世,这对相爱了一辈子的人来说打击太大了。
陈隽永走到床边,半跪到地上,替陈先军按摩了一下手臂。
伍芳看出他神色中的哀伤,感同身受的心疼起来。
“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看孩子这么难过呢,而且孩子还这么有孝心,陈先生会醒过来的。我看那躺了几十年还醒过来的都有呢,小陈啊…别太难过了。”
陈隽永胸腔起伏,无声叹了口气,“谢谢芳姐,多亏了你,我父亲状态很好。”
伍芳笑了笑,“诶,说起来昨晚陈先生还自己翻身挠痒了呢,跟睡着了没两样。说不定啊,过两天就醒了。”
陈隽永知道伍芳是在安慰他,便只笑笑就作罢了。几年前第一次听的时候他很惊喜,每天来看好几次,期盼小爸能醒过来。但后来他查阅资料得知,植物人原本就能动,但这和他们能不能醒过来没有关系。
有陈隽永在这里看着,伍芳可以出去吃个饭,或者回家一趟拿点东西来之类的。她在这照顾陈先军真的是尽心尽力,同时对自己就随便不少,陈隽永来她才能轻松一点。
时间飞速流逝,另一边陆家庄园内。
陆鸣宇不知不觉睡着了,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窗外淡薄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窗边的地毯上,一直延伸到床下,像某种征召的暗号。
陆鸣宇昏昏沉沉的爬起来,打开灯,眼中满是红血丝。
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他好像发烧了,头昏昏沉沉的。
家里的药箱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经常锻炼的人体质比较好,但上次发烧差点脑膜炎的事还历历在目,他不敢疏忽,毕竟这次身边已经没有像唐华那样关注着他的人。
陆鸣宇爬起来,晃悠悠的在楼下客厅抽屉里翻找。
别墅里空荡荡的,住在这里的人都睡着了,整个家静的像是没有活人。
满头大汗的找完一圈,陆鸣宇脱力的坐在沙发上,一无所获。
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对于突然发烧的事他心里也有数,多半是发炎了。但他没法直接去医院,否则就得让他爸知道他被人折腾成这样。真被知道了的话他的脸倒是次要,关键某人一定会被他爹报复。
陆鸣宇想不了太多,拿起手机就给陈隽永打电话。别管现在什么时间,别管要让你做什么,该是你赎罪的时候了。
陆鸣宇暗自决定,如果陈隽永接了,自己就原谅他,如果他不接,那自己就不帮他瞒着了。
电话响了一声,立马就被接了起来。
“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隽永一连问。语毕,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陈隽永起床了。
陆鸣宇觉得心里有些酸胀。
“来接我。”陆鸣宇的嗓音微微发哑。他大概是烧糊涂了,连地址都忘了说就挂了。
陈隽永放下手机,想打回去问,但他在黑名单里,根本打不通。
这一晚上陈隽永的电话惊醒了不少人,最终在半个小时之内得到了陆鸣宇的位置。虽然有些人被吵醒,但他们都是高兴的,谁能拒绝正睡着觉没费任何心思,陈隽永欠他们人情的机会就送上门来了呢。
陈隽永开车到陆家庄园外的时候陆鸣宇正蹲在路边等,穿着睡衣,垂着头,完全不清醒的样子。
陈隽永赶紧下车,弯下身,把陆鸣宇打横抱起来。
明明一直在吹冷风,但隔着睡衣都能感觉到里面皮肤的热度。
“别去医院,去给我买点儿药。”陆鸣宇懒得动的靠在陈隽永身上,声音不自觉的微弱。
陈隽永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去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陆鸣宇闻言立马皱起了眉,生气的扭动几下,有气无力的警告道:“去屁,你难道想死吗?”他为了不被他爹知道,等了这么久,结果转手还是跑医院去,那叫你陈隽永来干嘛的?怕他爹找人费劲儿所以叫来自投罗网吗?
“叫医生来家里。”陈隽永哄道。
陆鸣宇难受的哼了两声作回复,不知道什么意思。
陈隽永把他放到车上,系好安全带。
车座上有坐垫,陆鸣宇还是觉得不舒服,让陈隽永把座椅放下来。
于是陆鸣宇又在车上睡着了。
陈隽永抱他下车的时候他没醒,睡的太沉完全看不出会是个认床到经常失眠的人。
其实他认床的毛病是高中最后那段时间养成的,因为害怕爸妈半夜吵架,害怕他来不及阻止什么,他睡的非常轻,归根结底就是没有安全感。
后来虽然父母还是离婚了,但陆鸣宇认床和睡觉轻的习惯没能改掉,加上心里的压力,他认床的毛病愈演愈烈,一丁点动静就会惊醒。
说到底他也不是认自己家的床,只不过家里环境相对好一点,晚上也比较安静,他能睡得着。
但在陈隽永家不同,第一次住陈隽永家他就能睡着,而且睡的非常好。他一直觉得是陈隽永家的床好睡的缘故,但其实更多的是觉得放松,毕竟这个人是他自己看上的,而不是为了别的目的。
像现在陈隽永把他抱起来都没醒,除了生病的原因之外,实在是陈隽永已经给不了他更多的威胁了。再差能差过那晚?所以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下车上楼一路都没醒,放床上醒了。
陆鸣宇迷蒙的睁开眼,往被子里缩了缩,让半张脸都陷在被窝里。
陈隽永摸了下他的额头,温度很高,又拿体温计量了一下,39°1。陈隽永只能给陆鸣宇先贴个退烧贴,然后到窗边给医院朋友打电话。
那边四十多岁的医学博士被陡然惊醒,迷迷瞪瞪以为自己在手术室睡着了,吓出一身冷汗。
“隽永啊,你希望我明天去精神科同事那儿挂个号吗?”陶霍光接了电话幽怨道。
“抱歉陶哥,我有点事想咨询你一下,有点急。”
陶霍光一听急事,那还有什么怨言,赶紧披衣服起来吧。拉开台灯,戴上眼镜,穿上拖鞋,“什么事?到医院了吗?心率什么数了?”
“嗯…”陈隽永沉吟片刻,瞥了眼床上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孩,有些僵硬的道:“烧的有些严重。”
陶霍光差点以为自己大脑L区出问题了,不然怎么会理解不了陈隽永的话?
“你说什么毛病来着?”陶霍光把音量加到最大,屏息凝神听着。
“这有个病人,发了高烧,39°,他不愿意去医院,所以我想问一下。”陈隽永硬着头皮解释道。
陶霍光重重叹了口气,“隽永啊隽永,你真是杀鸡用牛刀!”
“是,我做的欠妥,实在是认识的医生朋友不多,下次有空我请陶哥吃饭赔罪。”陈隽永不好意思道。
“唉别说那些了,说说怎么回事吧?知道病因吗?”
“大概是伤口发炎引起的。”
“什么造成的伤口?刀具的话要仔细检查有没有生锈你知道的吧,不确定的话就直接去打破伤风。”
“不是。”陈隽永又看了眼陆鸣宇,“直肠粘膜损伤出血后没及时消炎。”
陈隽永已经说的够明白了,陶霍光立马就能听出猫腻。只不过这事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又属于陈隽永的私生活,他不好过问,就了然的道:“要按时涂药,控制饮食,让伤口恢复恢复就好了。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医院做个检查,事是没什么大事。”
“那发烧…”
“贴个退烧贴,吃点药。39°有点危险,要注意着,再升高的话还是推荐去医院,这个后果可大可小,不能讳疾忌医。”
“好,我明白了。那不打扰陶哥休息了,下次见面再跟陶哥好好道个歉。”
“没事,不用放在心上,你啊…唉…”陶霍光摇了摇头,“行了不多说了,我挂了啊。”
陶霍光没说完的话,陈隽永下意识里就能补上。你啊,别再对昕长哥的事耿耿于怀了,该放下了。
陶霍光是大爸的发小,在大爸去世、小爸成植物人后亲眼见过他的自责崩溃。所以在陶霍光心里,大概是受齐昕长的影响,他才同样找了个男人。
不过事实并不是像陶霍光以为的那样,只不过实际怎样没有解释的必要,他也就干脆当没理解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还好陶霍光没见过陆鸣宇,否则看到陆鸣宇那双桃花眼,他磨破嘴皮子也解释不清。
挂了电话陈隽永到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消炎药膏。
陆鸣宇睁着两只没精打采的眼睛正望着他。
“给谁打电话?”陆鸣宇问。
“给医生。”陈隽永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很轻,“要是你发烧更严重就要去医院。”
陆鸣宇直直的看着陈隽永,像是看傻了,然后冷不丁开口道:“您今儿怎么这么帅?”
陈隽永失笑,“你今天…你现在也很乖。”
陈隽永的改口很值得考究,但陆鸣宇计较不过来,他现在的神经都直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陈隽永的表情一瞬间僵住,“长的合你心意吗?”
陆鸣宇没懂他的意思,顾自骄傲说:“那当然。”
于是落在陈隽永眼里,陆鸣宇颜狗的形象算是坐实了。一只花心的颜狗。
陈隽永没和陆鸣宇继续讨论下去,他把被子掀开一角,晃了晃药膏说:“翻个身,趴在床上。”
陆鸣宇不知道要干什么,但很听话。
不过陈隽永一脱他裤子他就反抗起来了。
“你禽兽啊,我都这样了,你还发情?你想干死我?”
陈隽永的表情有些愧疚,“抱歉。但你要上药,早晚各一次。早上已经上过了,晚上没涂所以出了问题,必须要涂。”
陆鸣宇看着药膏,大概是理解了,只是表情太过懵懂,像个傻子。
“给我。”陆鸣宇伸出手。
陈隽永便把药膏递了过去。
“你不出去?”陆鸣宇眼巴巴望着陈隽永。
“怕你敷衍了事。”陈隽永说。
“那也太难为情了。”陆鸣宇嘟囔,一边防备的看着陈隽永,一边把手伸进被子里。
“我都看过了,别躲着我,你到底是把药膏抹进去了还是擦在被子上了?”
陆鸣宇有些炸毛,但看陈隽永的神色里又确实没有半分欲念,心里就是过不去也不好发作。
“得你来吧。”陆鸣宇泄气了把药膏扔过去,“轻点儿。”
反正是一定要涂药的,让陈隽永看着他涂也太羞耻了,不如躺平算了。
陈隽永接过药膏,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担心陆鸣宇自己涂不好,拖得更严重。
陈隽永帮陆鸣宇涂好药后陆鸣宇已经睡着了。光洁的后腰上因为发热蒙着一层汗液的水光,那里还有两片青色的掐痕没有消去,印在皮肤上,像洗毛笔时一不小心溅到宣纸上的淡墨。
陈隽永帮他把身体翻过来,被子重新盖好。
陆鸣宇睡的很沉,很安静,他的脸闷成了桃红色,嘴唇却没什么血色,看起来很虚弱。
陈隽永又伸手轻轻撩了下陆鸣宇的头发。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小孩无论看起来多可恶,也还是像第一次见时那样,是一朵盛放而又娇弱的花。
“我下次不会了。”陈隽永的声音很轻,立刻就被空气稀释的找不到影子了。
陆鸣宇当然没听到这句话,他睡的正沉,昏沉的意识让他错过了不少重要的东西,包括陈隽永此时眼中不假修饰的浓浓的心疼。
一份赤诚到没有杂质的感情,明明是双向的,却偏偏两个人都没能顺利的领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