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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紫竹

紫竹纪行

第五篇——紫竹

The incarnation of flesh

“崇安,你想起来了吗?”

解崇安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

繁星发出黯淡的光,使他在晦夜里能勉强看清四周——脚下也是同样一片繁星,他正踏足于其上。

方向在此处完全失去了意义,他好像一只琥珀中的小虫,不过牢牢困住他的是一望无际的无垠虚空,身边的每一处光源都令他脊背发冷,好像每颗星星都是什么奇异生物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试探前路是否藏着万丈深渊,几步踩实之后,漫无目的地迈开机械的步伐缓缓行进。

在漫天的繁星里,他隐约觉得远处有一颗晦夜里最亮的恒星,在迷境的尽头静默地燃烧着。

身上明明没有伤口,痛苦却从他的每一处关节里、每一寸肌肤上迸发出来,好像他从一出生就在参与某种鏖战和死斗,已经打了成百上千年那般疲惫、痛苦。

自己究竟有多长的寿数?他不清楚,他只是向着那颗恒星缓缓地走,好像那是他此生唯一的答案,而本能也向他的意识不断地覆写同一句话。

“不要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湮灭。”

尽管两条大腿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战栗,他仍然拼命逼着自己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在自己的步伐与心跳之间,他听见了另一组脚步声——如他一样的拖沓、机械,正由远及近,然后是第二组、第三组……最后纷乱成诡异的合奏,无法再辨明究竟有多少人了。

在一片虚空中,第一个脚步声的来源逐渐从星光里显露出身形——和他一样随意束起的发辫、一样的藏青交领长袍、一样浑身的疲惫与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混沌的紫色的雾。

雾人面对他停住脚步,像是收到了某种敕令一般,突然一边发足向他狂奔,一边从腰封上的剑鞘里抽出长剑。

解崇安还未理解现状,历经鏖战的肌肉就替他做出了反应——面对冲刺的雾人,反冲、滚翻、夺剑,一气呵成,然而那顺势反手斩出的一剑却挥了个空——剑刃像划过空气一样穿过雾人的躯干,那具身体即刻融化进虚空中去,除了一阵刺耳的长啸震得解崇安的耳朵一阵蜂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雾人没有停下脚步。

随着第一个雾人的消失,密密麻麻的雾人像一道藏青色的海潮向着解崇安汹涌而来,尽管脚下不是真实的地面,他仍感到了随着他们机械的步伐,四周的虚空也在共振中发出悲鸣。

那是一片混沌的紫雾,中心包裹着内心同样一片混沌的青年剑客,在与虚空融为一体的海潮中用剑光掀起一道浪花,此起彼伏的哀嚎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出血来。

他已数不清自己挥过多少次剑,在黑暗中消灭了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形体,紫雾在他周身散开,不可名状的颗粒落在他肩上、臂上、又随着他的运动抖落进无垠的虚空。

终于,解崇安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手里抓着那把卷刃的长剑,“失败”这个念头开始在他脑子里萦绕起来,与一拥而上的雾人一起包围住他。

他紧闭双眼等待着自己的解脱,致命的一击却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发生——一束强烈的辉光给虚空刺穿一个洞,驱散了那片雾海,而即使紧闭双眼,他仍感受到那股强烈而明媚的光,正缓缓向他涌来,恢复他疲惫的躯壳,使他得以撑着大腿缓缓地爬起来,在指缝间睁开双眼。

她从辉光里走出来,迎面与解崇安的惊愕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高挑又瘦削的女孩,穿着淡紫色的素花帔,脑后垂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随着端正而优雅的脚步轻点,她雪白的长裙就拖曳在身后,反射着随她而来的辉光。

解崇安恍惚之间想到,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姑娘,却又在脑海里调动不出半点印象,他想要看清姑娘的模样,却好像害怕自己唐突的接近会吓跑她,使她像那些被剑击中的雾人一样,消弭于虚空之中,于是步子也迈得小心翼翼的。

姑娘没有移动也没有消失,任由解崇安接近,直到她身上草木的清香与解崇安的鼻息缠绕在一起,解崇安贪婪地呼吸着——这是从这个诡异的虚空中醒来后他第一次发现一件能使他放松下来的事物。

他透过那束柔和的光,终于看清了姑娘的面庞——刚才从光里袅袅婷婷走出来雅望非常的淑女印象似乎并不适配这副模样——那张脸如他想象的一般端庄、标致,脸颊却是肉乎乎的,像是个还没成熟的小姑娘,睫毛在光束地照耀下轻轻颤动,像极了蝴蝶扑动的翅膀,而在蝶翼之后,是一对红色的眼眸,清澈如一双红色的月亮,温柔地和他对望。

他默默地看着那对红色的月亮,看得出神。他仍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姑娘,又好像只是在那一瞬认识,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和她不仅仅是认识——长时间的鏖斗和痛苦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而姑娘像是看穿了他的胡思乱想,用一句轻声细语打破了虚空中永恒的寂静。

“崇安,你累了吗?”

即使是那样温柔的呢喃,在这除了喘息就是悲鸣声的虚空里也如暮鼓晨钟一般抓耳,使解崇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缓缓点了点头,仍木然地望着那姑娘。

“请握住我的手吧,休息一下,你一定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的解答。”她微笑着抬起右手伸向解崇安,眼中仍是月亮一样的温柔——甚至令人疑心这虚空里无端消失的月亮,是否正是化身成了眼前的姑娘,来给予无助的行者温柔的梦乡。“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毕竟在这一方天地,我们最不缺乏的就是时间。”在姑娘柔软的声线里,解崇安怯生生地抓住了她的右手。

“你……是谁?”

姑娘听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仍微笑着望着他——解崇安却恍惚间觉得她的眼神里凭空生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悲凉——尽管那眼神仍然在温柔地替他融化开身后的虚空。

“你可以称我,紫竹身,是司掌一方天地的仙人。”

“那这是哪?”在仙子的注视下,解崇安逐渐放松下来。

“这里叫紫竹幻境,是由我仙力所化洞天。”

“那刚才的那些……”

“那些都是你。”

一样温柔的注视,一样放松的氛围,解崇安却越来越难以理解仙子的答案,被迫暂停了这匪夷所思的问答,干脆缓缓地坐在地上。他不提问,那仙子也一言不发,跟着他的动作蹲伏下来,裙摆扇起一阵草木清香的微风。

良久,解崇安才想到那个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我如何到这里来,又该如何离开?”

仙子眼神里的悲凉似乎更深刻了。

“崇安,等你想起来了,这方天地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认识我吗?”

没有回答,解崇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束光、那双月亮、那驱散疲惫的草木香已经消失了——自己的左手正握着一只男人的手,那人轻蔑地蹲伏在地上看着他,他穿着一身镶皮的直身袍,肚子上横着一道整齐地缺口,正汩汩地流出鲜血。

解崇安浑身汗毛倒竖,急忙甩开那人的右手滚翻起身,那人几乎于同时横斩一剑,撕开了解崇安的交领长袍。

接下来才是真正令解崇安毛骨悚然的景象——他被切开的衣袍之下,肚子上赫然横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穿直身袍的男人站起身,掸了掸眼皮,仍旧轻蔑地打量着他。

“真废物啊,害得我也得白白给自己来这一刀。”

“你说什么?”

“偿命吧。”那人咬着牙嘟哝着,长剑直刺解崇安的眉心——这令解崇安更加不解,本是十分巧妙的剑招,他的身体却如同得了什么指示一样,肌肉自发地旋身横跃,由空中躲过了那人俯身击出的刁钻变招。

“哎呀,我都给忘了,这沧浪剑法还是从你手上学来的。”那人笑了笑,又用长剑一指摆开架势。“可惜了,我使得比你高明多了。”说罢,那人又再次向他发起进攻。

“沧浪剑法”,解崇安清楚这是个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词,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它的起源,可随着自己几番本能的格挡与闪避,“寒水催命”、“满川桃李”、“潜蛟翻身”这些个词汇也一个一个从意识的深处冒出来,他终于想到一件事来——说不清多久之前,他见过眼前这个男人——或者说,以某种无法言明的形式,他曾了解过这个邪佻剑客的生平——冥河吊客何方渡。

何方渡几招未能得手,忽然纵身跃起,形体也随着这一跃消融进虚空之中。

解崇安警惕地端着那把破烂的剑环视四周,却只觉得每一处泛起微光的星芒都是何方渡,而他的声音也从不知什么地方传出来。

“解崇安,这是专为我们准备的地狱,或者说,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境,是地狱中的地狱。”说到这,何方渡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让恐惧发酵,而尽管看不见他,解崇安还是想象到他掸掸眼皮露出轻蔑神情的样子。

“你以为你能在地狱里击败冥河吊客吗?”果然如解崇安所想,何方渡进行完威胁,发出他标志性的戏谑的笑声。

忽然,何方渡从半空中现出身形,凌空抓住解崇安的衣领,长剑也同时架在他的脖颈上——标准的第二十三式,“黄泉饮马”,他的下一个动作是拖割,以切开咽喉结束这场死斗。解崇安的记忆做出了预知,及时用剑柄撞击何方渡的膻中穴,在他发力拖割之前将他向后击退,又趁他立足未稳,即刻逼近一步,剑尖发力一点,击向何方渡的咽喉,何方渡用剑刃上挑迎击,解崇安却忽然收招旋身转到了他的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斜向斩下何方渡的头颅。

“浊水洗身”,那是王空渺没教会他的最后一式。

就如那些雾人一样,虽然这一次剑刃实实在在地切开了血肉,虚空中却没有留下尸首——地上只是两截竹节兀自滚动着。

解崇安疲惫地垂下手臂,在寂灭中听到一声突兀的剑鸣,撕开无声的空间向他接近——他本能地蹲伏下去,一柄长剑从他头上飞过,划出一道弧线又向后远离了他,悬停在微光明灭的虚空之中。

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剑柄,随后一个穿着破烂黑道袍的男人从那片虚空里迈出来——形容枯槁,面色惨白,那把长剑随着他左手剑指的运动而前后飞舞,黑色袍袖下是一双干枯的手,腐朽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碎屑堆到地上。

“你见过我的爱人吗,我还没死在她手上呢。”他用塌陷的眼窝对准解崇安,一字一顿地发问,眼神却好像穿过他的身体,投射进虚空当中。

“你……”解崇安只感到头痛不已,眼前这个失魂的道士他也曾在哪见过,可他仍然想不到他是谁,面对这个违反常识与逻辑的情形,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质疑。

“我的爱人,就是你的爱人啊。”他仍一字一顿地自顾自说着,步伐开始向着解崇安接近——他的脚步很慢,坚定地踏在解崇安仅存的理智上,似乎除非形神俱灭,否则此刻即使是在他额头上贯穿一个大洞也无法使他的行进阻滞半步。

那把长剑在他身旁悬浮着,令这畸形的行进无端地增添一分压迫感。

解崇安警惕地与他对峙,距离已经只有七步了,再靠近一点,哪怕半步,他都可以用尽全力直接发动一次进击,而那道士却恰恰在七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解崇安正要先攻,那道士突然左手一挥,那把长剑直线飞来,刺向自己的右眼,却被他用剑刃一立一磕,偏转向自己的身后。这一次他才看清这把诡异的剑,这剑装具格外的华丽,剑柄上缠着细细的银线,“参商”这个名字也同时从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也许在某个时候,这把剑本来是属于他的。

可却又和他记忆中不一样,好像照他见过的参商剑少了点什么。

那道士左手翻腕后拉,参商剑也随着他的指令转过头冲击解崇安的后心,解崇安看得清楚,抓准时机腾空跃起,参商剑从他脚下飞回道士手里,他却分明看见那道士冷笑了一下——随着他右手扬起,一切仍在他计划之中,虚空的阴影里忽然探出一把素净的长剑,抖开剑身上沾染的紫雾,从斜上方向解崇安直刺下来,解崇安迅速举剑格挡,仍然被冲击的力量重重击落地面,千疮百孔的剑上又多了一道深刻的伤疤,如果不是格挡及时,这一剑恐怕可以把他死死钉进地里。

随着双剑收回,道士再次双手掐诀,轻松地在空中一划,两把飞剑分两侧向解崇安袭来,像极了一把时刻准备裁断生命的巨型剪刀。解崇安牙关紧咬,看准两剑即将相交的一瞬,忽然地撤步、下斩,两把长剑同时落地,身后却突然飞来一支短刀,扎进他的右臂,痛得他右手几乎握不住剑。

而顺着短刀飞来的方向,一个罩着皮甲身穿圆领袍的男人从紫雾里走出来,右手在地上拖着一把长刀,左臂自然地垂在身侧,鲜血一滴一滴落进脚下的虚空里。

解崇安看着来人和一旁的道士,感觉自己的左臂也隐隐作痛起来,他强忍住疲惫与痛苦,和那人提剑对峙,瞥见那人腰牌上刻着“邵又沉”这个名字,可他又无端地清楚,那不是他真正的身份——面前的这个邵又沉他愤怒,却又不知道该对谁愤怒,于是拖曳着长刀斩向任何一样他在这虚境中能找到的事物,而解崇安此刻也正是其中最显眼的目标。

邵又沉拖着长刀发起冲锋,在解崇安身前撩起势大力沉的一刀,被他斜退一步躲过攻击,参商剑却也同时破空而至,刺穿了他的肩胛。

解崇安的反击没有奏效,在他挥起长剑之前,何方渡已在身后,将他的右臂干净利索地斩落于地。

他惊愕地转过头,何方渡一如既往地邪笑着,仿佛之前的斩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解崇安紧紧捂住右臂的截面,跪倒在地上,那三个人就立在原地看着他,仿佛这是某种必要的仪式或表演。无论如何,他现在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可对于紫竹虚境而言,这也是一种奢望。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解离和重组,好像皮肤、肌肉和骨骼正被什么无法观测的力量撕扯开,又用肉眼不可见的针线一寸一寸重新缝合——直到右肩的关节向身后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寸寸竹节从断臂的截面里伸出来,被血肉填充成新生的手臂。

他仿佛是死了——现在仍在争斗的是他不知所措的灵魂——他忘记了自己该执着什么,直到一望无际的虚空中燃烧起一缕火焰。

那是地平线边缘的一角,仙子提着灯盏,给黑夜烫出一个洞,穿着黑色衣裙的少女就从那里赤着脚走来,手里的灯盏燃着炽烈的火,解崇安只觉得那火光要穿透颅骨,汲取他的意识作为供料来维持燃烧——当他再一次绝望地跪倒在地,围住他的三人诡异地笑了起来。

“看啊,这个为了女人放弃性命的痴儿。”

“在现世里,他早就该被忘了吧。”

……

之后的哂笑过于纷乱和嘈杂,解崇安再听不清了——只是双眼凝视着提灯的少女,竟痴痴地笑了。是啊,如果这样就能再见一面,永恒的鏖战又有什么可怕呢?如果现世令他执着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沉溺于这样的梦里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他低头望着腹上横亘的刀疤,回忆起少女曾给他讲过另一个痴人的故事——在日升之处芦苇之地,曾有一个叫浦岛太郎的人,沉溺于深海与公主的幻梦里,等空梦转醒时,人间已换了百年后的景象。

如果自己回到现世,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他胡思乱想着,盯着少女的双眼越来越沉,恍惚间,那盏提灯好像变成一轮月亮,发出令人舒缓的光。

“请握住我的手吧,一会就好。”

少女在月亮的辉光里开了口,解崇安猛然想起,自己好像曾听过这句话。

那是个羞涩的女孩子,只在夜晚的紫竹林里能见到她。

她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只胆怯的小兔子,一开始只是在竹叶的缝隙里望着他——她从不发一语,娴静得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捂住嘴,听他讲有关自己的故事、有关一个姓安的少女的故事,还有关于誓言和遗忘的故事。

直到那天他学着芦苇之地的传说在竹林里剖开自己的腹腔,他在恍惚间听到女孩和他说的第一句话——“请握住我的手吧,一会就好,让我带你回家。”

就像弥留之际时那样,在一片月光里,他再一次握住女孩的手。

在一片温柔静谧的月光里睁开了眼。

那些令他痛苦、疲惫、难堪的化身,名为“何方渡”、“永睿”、“邵又沉”的故事,在刹那间被驱逐出他的神识。

在执念与回忆之外,他只看见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柔软的手。

那样的幻觉只持续了一刹,他回过神来,腹上的刀疤仍隐隐作痛。

在他疲惫的身躯旁,一只兔子蜷缩着身子,安逸地熟睡在草地上。

一片紫竹林,在此刻扑簌簌地落下一地白花。

上一章 第四篇——白马·终焉 紫竹纪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