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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白马·终焉

紫竹纪行

第四篇——白马·终焉

The finality of white horse

沙漠,千篇一律的沙漠。

殷诫源压低了斗笠,避免灼热的日光直刺他的双眼,手扶着铁杉木制成的长枪枪杆,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下一座沙丘。

沙漠的光景几乎一成不变,令他辨不清方向。

“沿着河一直走,找到绿洲就成功了。”他这样想着,用河水装满腰带上的马皮水囊,脚下加快了步伐。

地上已经出现枫叶形状的骆驼蹄印,长长地拖曳向远方,既然有驼队,想必人烟也已近了。

殷诫源穿过一排燃起白烟的土坑,鼻腔立刻被面团烤熟成馕饼的香气灌满,不由咽了咽口水。穿过馕坑,街角立着一家书肆,店招上是汉文和哈密文两样文字,后院散发着亚麻纸浆的刺鼻气味,殷诫源径直走进书肆里头,柜上坐了个长发及腰的男人,正拈着烟杆顺着咽喉吐出一股浓烟,使屋子里斜射进来的阳光添了几分层次。

殷诫源无声地站在柜台前面,男人也无声地抽着烟——直到他的视线落在那杆长枪上。

“客官这杆枪,是何处而来?”

殷诫源仍然没有回答,手指摩挲着铁杉枪杆。

“客官?”

男人提高声音又问一遍,殷诫源突然掣枪在手,单手直刺向男人的膻中穴,那人坐在椅子上向后一翻,脚尖轻点立在了椅背上。

“黄老弟,你变慢了。”

“一年没再打打杀杀了,不习惯了。”黄西焱微笑着抽尽最后一口烟,跳下椅子来。

“你那么关心这杆枪干什么,怕我死了?”

“那你说,你离开帮会一年,跑出来成亲做小生意,结果一年前你最好的兄弟的枪被一个戴斗笠的人拿在手里找上门来,你怕不怕?”黄西焱看着殷诫源斗笠下的眼睛,笑着回答,视线又不自觉地移到枪杆上。“乖乖,铁杉木,高档货啊,怎么,怕再被我踢折啊?”

“别提了,去年放跑了你,我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黄山盖个小草房,种地去了,那地方全是铁杉木,不值钱。”殷诫源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再说了,你这还叫小生意啊?连卖书带出版,老弟发达了啊。”

“形势所迫,不挣钱怎么办啊?成亲那得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往里扔啊。”黄西焱笑着解释道。“兄弟现在也算有点家资,要不你也别回黄山了,干脆就在我这留下,我给你收拾个厢房出来,你还是我殷大哥。”

“不行。”殷诫源听了,却脸色一沉,摇了摇头。

黄西焱见状,若有所思,又提议道:“啊,我明白了,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回去一趟,给你那个……就观音山那个……”

“安如。”殷诫源冷着脸小声提醒。

“啊对,安如,咱俩一起给她接回来,我这山高皇帝远的,谁也……”

“不用了。”殷诫源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黄西焱的提议,接过话茬:“我今天就是为安如来的。”

“怎么了?”

“她出事了。”

“啊?”

“她要成亲了。”

黄西焱听了瞪大了眼,疑心自己正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可对于“荒诞”这个字眼而言,眼前的殷大哥又过分的真实,真实到出现在梦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那你还回去干什么啊?给自己找不痛快?”黄西焱转身把烟杆搁在柜上。

“咱俩走了没多久,安如就被放出来了,咱俩以前直系的那帮弟兄,逐渐都尊她为圣女了。”

“那怎么了?你眼红啊?”

“不是,我想着,阴羲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要是这么缺人手,是不是得回去帮帮王大哥和安如。”

“阴羲帮跟我有什么关系?”

又是一片死寂,殷诫源怀疑自己好像听见了声音消失的声音。

“你要是想寻个去处,我这随时欢迎你。”黄西焱在柜上磕掉烟灰,嘱咐眼前的老友。“你回去找死,我没法陪你,你这也看见了,我总算有个家了,没法像以前那样玩命了。”

殷诫源独自背上枪,悻悻地走出门口。

正德三年秋,西安府,归义巷,申初。

红烛高挑,安如已作别了往日的所有幸福与幻想。

王空渺立在堂前直勾勾地望着她。

堂外的火光把一屋红绫映得更红,病态的爱意在其中辐射开。

“你忍了一年,就为了今天?”

安如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你可知,这些帮众都只是砖瓦,只要我还活着,这帮会的梁就倒不下来?”

安如又点了点头,缓缓地摘下凤冠,从盘好的发髻里抽出一支六寸长的小刀——说是小刀,就算被拿来当作茶针,也未免太过纤细了。

“看来你都想好了。”王空渺微微冷笑,气海内力便运行起来,安如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连堂外燃起的大火都被这气劲煽动起来,在呼吸间灼烧她摇曳的红色裙摆——可她身上分明没有着火。

一切没有如王空渺预想的那样,安如在内力的狂澜里被压制成砧板上的鱼肉——反而是自己略一发力,咽喉便充满铁锈味道,接着是低下头染红了地板的一口鲜血。

“在你枕边这一年,你就真放心我没有任何手段吗?”安如仍是面无表情,像是盯着一具尸体,缓缓地开口。

“你到底想要什么?”王空渺仍支撑着自己昂首挺胸站在原地——尽管这已经快要耗尽他全身的气力。

“我要殷大哥的自由。”

“他已经不在西安府了。”

“没有你,他才能真的高枕无忧。”安如说着,手里握着那把小刀一步一步地走向王空渺,她双眼测量着距离,十步、五步、三步……忽然身后风声刮动,一把骨朵锤不偏不倚落在自己右脚边上,给地板凿穿一个窟窿。安如回过头去,殷诫源正手握长枪,双眼漠然地望着她——身旁的那个帮众两手空空,不知所措地看着昔日的左使与现时的圣女。

“你当初接近我,就是为了当这圣女是吗?”

安如仍背对着他,低着头没有回答。

“说话!”殷诫源的漠然逐渐被愤怒取代,双目圆睁似要瞪出血来。

本该是以命相搏的死斗,本该是血灌瞳仁失去理智的瞬间,安如却不合时宜地感到鼻腔一阵酸意,眼泪也哒哒地落在地上的血泊里。

殷诫源警戒地向前迈步,安如也偷偷拭去眼泪,咬紧了银牙。

安如转身戳刺,殷诫源侧身避开——也就只是一刹那间的事。

“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以为你能杀了我?”殷诫源虽然避开了攻击,仍觉得自己心脏上有什么东西被刺穿了,此刻正张开一个空洞释放着痛楚。

安如没有说话,在沉默中追上一步,又发起第二次攻击,戳向殷诫源的环跳穴,殷诫源及时掣枪下指,刺向安如的左膝,逼得她向后倒退一步,化解了这次攻击。殷诫源立刻横枪追击,枪刃斜撩向安如右肩挑去,距离却失了二寸,只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皮外伤。

安如用余光检查了伤势,再次前冲发起攻击,殷诫源长枪中平直刺迎击,却被安如向斜闯出一步避过枪头,随后刀尖扎向殷诫源右手手腕上的神门穴,殷诫源却收手避开了穴位,那刀刃如切豆腐一般流过他的虎口,鲜血立时顺着枪杆向地上淌去。

王空渺已痛苦地蹲在地上扶着茶台,眼里却看得真切,这二人与其说是决斗,到更像是某种失了默契的演武——虽则每一出手都是杀招,却处处都留足了空隙,这样打下去,恐怕打到四更鸡鸣也分不出胜负,想来是二人通同一气,演这苦肉计来给自己看的,不由得心头怒意激荡,甚至一刹间压制住了气滞的痛苦。

二人还战得难解难分,却是阶下的帮众一回头瞥见的,整个堂屋门口已被烈焰层层包围住了。

一屋红绫也在热流里飘扬鼓动,余烬卷着火星落到地上,给地板烫出一片黑斑。

他想捂住头脸想跃出火墙去,却发觉自己两腿像是镶在了地里,使不上半点力气。

王空渺重新站起身,气劲在他周身激荡开来,他已顾不得擦拭嘴里冒出的鲜血,经脉因强行运功而被来回撕扯着,以剧痛向身体的主人抗议——这股剧痛却令他的气劲更加霸道了,震得屋脊也跟着颤动起来,在噼啪的燃烧声里抖落下一地尘埃。

在癫狂的烈焰里,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那么偶然。随着屋顶上一阵急促地脆响,殷诫源及时地抬头观察;安如及时地前冲,伸开左手推向殷诫源;一把长剑也及时倒悬落下,穿过安如右脚的踝骨把她钉在原地。

长剑劈开燃烧的红绫,炽烈的余烬也在同时落在殷诫源身上,痛得他匍匐在地上。

那本是为安如结亲而燃烧的红。

随长剑一同落地的是个长发及腰的青年人,左手甩手掷出一枝烟杆,正中王空渺的膻中穴,终结了这场燃烧性命与痛苦掀起的气劲狂潮。

“殷大哥,我来晚了。”黄西焱微笑着,看向殷诫源。

可殷诫源没有抬头给他期待中的回应。

“殷大哥?”黄西焱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起来,急忙快步上前检查殷诫源的情况。

“你怎么每次都来晚啊。”殷诫源苦笑着,发出微弱的声音,随后又因痛苦咬紧了牙,挤出一句话来:“黄老弟,不要为难安如。”

黄西焱听了长叹一声,走到安如身边拔起了钉在她脚踝上的长剑,安如痛得娇喝一声,捂住自己的脚踝,仍低着头不去和任何人有眼神的接触。

“我是来救我兄弟的,顾不上你们死活。”说着,他背起殷诫源向堂外走去。

正德三年冬,普宁巷,戌正。

“咱们那些兄弟,已经都回家了,我想,等明天天亮,让安如带着我回黄山。”殷诫源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对着黄西焱说道。

“殷大哥,你这火创不再找大夫看看了?你回黄山可就找不着大夫了,要不你俩跟我回去吧,我在哈密卫给你俩寻个住处也不麻烦。”

“算了。”殷诫源苦笑着回答。“这几天我也想了,咱们这两年打着救苦的旗号,也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这是报应吧,我现在唯独担心王大哥……”

“我带他回哈密。”

“啊?”

“好歹当初也是他把我从昆班里头带出来的,要不我现在还在戏楼卖笑呢。”黄西焱低着头,摩挲着烟嘴上的“许”字回忆着。“他现在武功也废了,扔在这不得活活饿死。再说,我给文茵赎身,开书肆的本钱,都是当初观音山那一票偷着吞的,就当是惩罚我吧。”

殷诫源听了心里一怔,手端着的茶盏也停在半空,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

“算了。”殷诫源以一声叹息结束了今夜的对话。

正德三年冬,哈密卫,酉正。

王空渺正抱着门板,笨拙地和对准门框,准备结束这一天的生意,却被一个蹒跚而来的老人吸引了注意——那老人脸上皱纹深刻,穿着一身百衲衣,却洗得干干净净,走起路来也是昂首阔步,径直向书肆走来。

“客官,不做生意了,买书明天再来吧。”

“明天就来不了了,小兄弟商量商量,你们这收书吗?”

王空渺本想赶紧打发走他了事,却被老人锐利的眼神吸引住了。“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无妨。”这样想着,他开口回答老人:“收,当然收,但要看看您是出手什么书了。”

老人默不作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来,可内页如同新刊印的一般,用棉线装订得一丝不苟。

“你自己看吧。”说着,老人将那本书递给王空渺。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空渺接过书本,第一页上如是写道。

“这不就是《楚辞》吗?有什么稀罕?”王空渺这样想着,又继续翻阅起来。

《离骚》、《九歌》、《天问》……《卜居》、《九辩》……王空渺翻阅着,却突然察觉出异样——《渔父》一篇哪去了?

老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示意他继续读下去。

王空渺一直看到最后一页,才看见标题上蝇头小楷写就的“渔父”——之后的内容却如涂鸦一般,一改此前规矩的正楷体,歪歪扭扭甚至辨认不出字句来,只有最后一句恢复了正楷,就如同印刷时出了什么事故一样。

“这……”也许是因为曾从摩尼经中读出内功心法来,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本简单的书。“您想卖多少钱?”

“送你了。”老人转过身回答,王空渺还想提问,可只是刹那之间,老人的背影已转过街角,在黑夜里找不见了。

王空渺甚至怀疑这是自己对往日武功太过执着而产生的幻觉——可那本古怪的《楚辞》却是实实在在捧在自己手上了,那本书像是有什么法力似的,催促着他坐下反复翻阅着《渔父》那一页,那些只能勉强被称为字符的符号在纸上也似乎流动起来,一步一步流向书页的最后一句,唯一可辨的一句:“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嘉靖元年冬,黄山,子正。

鼾声从垫着草席的硬塌上规律地传出,殷诫源已熟睡其上。一旁的安如正靠坐在床头,怀里抱着未满一岁的女婴。

离开西安府已经十四年了,安如却还是一副稚嫩面孔,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只是匆匆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殷诫源眉间愈发深刻的三道皱纹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衰老。

万籁俱寂,远处却传来规律的马蹄声,使她不由得警觉起来——正欲推醒身旁熟睡的殷诫源,马蹄声却戛然而止,还四野以清净。

这令安如更加紧张了,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她伸手去够床头的拐杖,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门扉。一刻过去了,始终不再有任何响动,好像之前的种种都只是幻觉,然而当恐惧在其中发酵,幻觉也会变成索命的梦魇。

安如拭去额上的汗水,轻轻推醒身旁的殷诫源。

“怎么了?”殷诫源穿着贴里短衣,揉揉眼睛扭过头发问。

“我刚才好像听见有马蹄声。”

殷诫源打起精神,望向窗外仔细聆听,听了两三个弹指的功夫才回答安如:“没有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一刻钟前还有呢,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没事,我去看看。”说着,殷诫源翻身提好了鞋,走到门前打开一个窄缝向外观瞧,只看了一眼,殷诫源瞬间奋力后跃,伸手抓向立在衣柜旁的长枪。

门扉被同时一脚踢开,门框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灰白的头发在风中披散开,与夜雪融为一体,手里握着一把长剑。

殷诫源掣枪在手,挡在床榻与男人之间,拄枪立身与来人对峙着。

“王大哥,你来干什么?”

“来探望探望你。”王空渺舔了舔嘴唇,左手拎着剑,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殷诫源。“你就是这样拿枪指着你王大哥的?”

“你先把剑放下,别吓着安如……”

披散着灰白头发的王大哥把右手按在剑柄上,这一抹脏兮兮的摄魂灰色成了他人生中看见的最后一样色彩。

安如仍靠坐在床头,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只是手按剑柄的一瞬,甚至没能看清王空渺何时出剑,剑鸣就刺破了夜空,惊得门外那匹马嘶鸣起来,熟睡的女儿也在怀里踢着腿,用哭声抗议这刺耳的悲鸣,而殷诫源也在同时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眼睛。

“好安逸啊,躲到这来享天伦之乐。”王空渺振落剑上鲜血,收剑入鞘。“念在你当初是我阴羲左使,留你一命。”说着,王空渺又拎着剑向床榻走去。

“住手!”殷诫源听见王空渺的脚步声越过自己,双手胡乱在黑暗中抓握,却只能捕捉到被女儿哭声淹没的冬风。

紧接着是安如的哭叫与悲鸣。

而这一曲盛大的乐章,同样以一声剑鸣切开血肉定音,安如与女儿的声音立止。

安如夜里提起的马蹄声重新响起,在殷诫源耳边远去。

长夜里只剩冬风呼啸之声,愈发强烈。

嘉靖九年春,长白山,戌初。

王空渺坐在马厩里,唯一的徒弟打着油灯在一旁照亮,他双手攥着一根精砺的粗绳用力拉扯,而另一头则拴在一匹小马驹刚刚伸向这个世界的后腿上。

随着一阵短促的发力,小马驹被长绳拉进这个世界,它倒在地上踢着腿,用力挣扎着站起身,最后快活地转了两个圈,缓步踏上长满红景天的草地。

王空渺站起身,看着那匹白色的小马驹,咧开嘴笑了,引得一旁掌灯的徒弟也露出微笑,王空渺却突然一脚把她踢倒在地。

身后那匹母马也抽搐几下,停止了呼吸。

“忆琳,起来,今天教你使剑。”

安忆琳撑着地爬起来,抬头望着王空渺的眼睛。

“还不快拿剑去!”

听了师父怒喝,她匆忙从马厩跑进隔壁的小木屋,取出来一把剑鞘伤痕累累的长剑,递给师父。

王空渺已走到草地上,背对月光,自顾自说着:“今天先给你看沧浪剑法的第一招——寒水催命。”说罢,长剑出鞘,剑尖下指,又踏前一步中平直刺,刺击的剑势行至一半,王空渺却突然变换了手上的路线,那剑刃也忽高忽低,来回变换了四五次进攻的角度,忆琳还没看清全程,长剑已经收归鞘中。

“这些用法,都可以是第一招。”

“这怎么可能学得会啊?”安忆琳呆呆地望着师父立在月下的剪影,发出疑惑。

“你要是不想报仇,可以不练。”王空渺把长剑扔到地上,自顾自走回木屋。

踏步、刺剑、蹲身……踏步、刺剑、回旋……“寒水催命”的几种组合,已在安忆琳手里过了两个时辰——而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把剑实在过于沉重,甚至在她虎口上磨出一道道血痕,血珠顺着剑柄一滴一滴落在草叶上,好像谁剥撒了一地的石榴。

终于长剑也从她手心里落在地上——她再也调动不起半点力气,瘫倒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王空渺也适时地屋里漫步出来,好像他早知道徒弟会在此刻力竭——又或许他一直在屋里等着这一时刻。

“这样的剑术杀不死我。”

安忆琳哭了一刻钟,才扶着地缓缓地坐起身来。

“师父。”

“嗯?”

“再给我讲讲我爹娘的故事吧。”她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毫不顾忌虎口的血迹抹花了脸蛋。

“先吃饭吧。”王空渺扶起坐在地上的徒弟,拉着她走回温暖的木屋里去。

片刻,木屋里响起胡琴的哀鸣,夹杂着王空渺醉醺醺地叙述那个有关欺骗和背叛的故事时发出的低沉嗓音。

嘉靖十五年冬,长白山,子正。

安忆琳从箱子里换上那身黑色的袄裙,师傅说那是她娘当年穿过的衣服——对现在的她而言还有些宽松,她又转头看看一旁俯在桌上熟睡的师父,拎起收拾好的鞍袋,赤着脚偷偷走出木屋去。

她已记不清自己为了逃离这方地狱,已策划了多少年,失败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以被王空渺难以察觉的快剑击伤而告终。

在这其间她也无数次怀疑过,这世上是否有两个师父,也许那个练功时毫不留情地殴打她、羞辱她的,和那个每天给她做饭、替她包扎伤口、买新衣服的本来就是两个人。

“他早就是一具会动的枯骸了,他只不过是每天安排出自己需要表现的情绪来欺骗别人和自己,伪装成一个活人罢了。”这是在梦里,那匹身体刚刚长成的白马说给自己听的。那天做过这个梦,她就觉得师父变得更加可怕——虽然马厩里的那匹白马根本不会说话——虽然师父其实每日待她都是同样的喜怒无常。

她踮着脚掌偷偷溜进马厩,把马鞍搭在了那匹白马的背上,又系好了鞍袋,突然,那白马把脸一转,脸上映出忽闪忽闪的火光。

安忆琳呆立在原地,好像四肢都被冻结了一样,僵硬地回过头去——师父左手拎着长剑,右手正把一盏油灯挂上门框。

“还想跑啊。”

王空渺一步一步地缓缓接近她——就像十四年前闯进她家时一样的从容不迫。

她仍蹲在地上不敢乱动,祈祷着命运的垂青,用耳朵测量着师父与自己的距离。

“近了……越来越近了……”她这样想着,感觉后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紧张地抠弄着马厩的砖墙。

也许某种神明真的回应了她的祈祷——这转瞬即逝的刹那改写了她的命运。

就在王空渺离她还有五步远的时候,她忽然拧腰旋身,把一团石灰粉精准地扬在师父脸上——右手同时从鞍袋上抽出长剑,回旋撩向王空渺的喉咙。

尽管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她还是坚信这一刹那是属于她的复仇。

然而王空渺被石灰封住视线,本能地向后倒身——那一剑错过了咽喉上的廉泉穴,割开了左眼的眼皮。

安忆琳没有做任何思考,立时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马蹄飞快地踏在门外的草地上,震落了门框上的油灯。

火焰霎时在门口筑起一道半身墙——隔绝墙里活着的尸骸;隔绝墙外赴死的少女。

王空渺用仅剩的右眼出神地望着那团火焰。

恍惚间,他想起西安府那场虚妄的婚礼。

烈焰终将焚尽一切。

王空渺守着六年前那匹母马的枯骸,笑了。

在烈焰中,他好像又看见年轻时幻想的那片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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