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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白马·始源

紫竹纪行

第四篇——白马·始源

The origin of white horse

“别离泪涟涟,怎忍舍汉宫帝辇……却叫我红粉去和番,臣僚呵,于心怎安。”四句词唱罢,那台上的王昭君扬起马鞭,原地几个利落的点翻,带动着水袖高扬舒卷,激起台下一片叫好声。

“王大哥,怎么样,不白来吧?你看这武旦的功夫多好看。”殷诫源叫了声好,转头对着身旁一个头发灰白的精壮男人低语。

“好是好,可我还是没明白,你说的那个朋友坐在哪了?”灰发男人舔了舔嘴唇,疑惑地对殷诫源发问:“你说今天要给我介绍个厉害人物,进了戏楼就拉我听戏,你那朋友呢?”

“这不台上唱着呢吗?你别着急啊,等他戏收了我再引见他。”

“你这玩笑可不好笑啊,咱们是找高手搭伙,结果你给我弄来个戏子?”男人说着,嫌恶地瞥了一眼台上的王昭君。“还他妈是个不男不女的旦角,你怎么想的?”

“他可不一样啊,他是我以前赶马车的时候认识的兄弟,泉州府的世家大族呢,他那剑术是真功夫,家传的。”殷诫源对灰发男人的诘问感到尴尬,连忙小声解释。

“戏子说话你也信,他信口开河你上哪求证去?”灰发男人听了解释,感到哭笑不得,继续数落着殷诫源。“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泉州府的世家大族,家传的好武艺,跑西安府来扮女人讨花钱?你疯了吧你?!”灰发男人尽量控制自己不因为嗔怒而放大音量,可在殷诫源听来也清楚——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王大哥你消消气,我给他们昆班赶过车,别管他身世是真是假,他那剑法我见过,厉害着呢。”

“真的?”

“千真万确!”

弘治十八年春,光德巷,酉初。

“王大哥,我这兄弟他可没练过内功,您可别出手重了。”

“行了行了,我这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我就试探试探他,打赢打输我也不能欺负你朋友。”灰发男人嫌弃地摇摇头,继续凝视着戏楼。

片刻,戏楼后门走出一个身披灰氅的高挑伶人,那人身材瘦削几近病态,面容当真是扑朔迷离,若非殷诫源提前说明,灰发男人断不会相信这是一位须眉男儿。

灰发男人从衣袋里抽出飞刀,却被殷诫源按住右手,他无奈收起飞刀,从地上捡了枚鹌鹑蛋大小的石头,随着手臂短促地一甩,飞石径直奔伶人脖颈而去。

那伶人听见风声刮动,忽然站住了脚,足下一碾,衣袖轻挥,甩动氅衣画出一个完美的圆来,这脚下一转的姿态堪称优雅端庄,石子蹭过他散开的发尾,撞在身后的墙上。

“什么人?”伶人站定发问,半眯着眼搜索着石子的来处,巷子的阴影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右手正拳冲向他的喉咙,他伸出左手三指勾带,使这一拳偏离了线路。灰发男人立刻收拳,几乎同时左拳弧线抡出,攻向伶人的太阳穴,被那伶人提肘挡开,没有任何间隙,右手再次出击,自下而上托掌打击伶人的下巴,那伶人却下腰触地避开攻击,即刻手撑地面,向后一翻,逃离了灰发男人的攻击范围。

他眼睛盯紧灰发男人,从旁抄起一根木棒,摆出了后手持械的藏剑式。

“这才算开始吧。”灰发男人暗想,不自觉地轻笑一下,连续前冲两步翻胯侧踢,伶人不慌不忙地侧向闪身,同时右手翻腕盘打,用棒梢击中灰发男人的丰隆穴。

灰发男人右腿一麻,急忙收腿虚步点地,左脚发力践蹿,右掌横掌击向伶人左肋,那伶人略一偏身卸去力道,右脚向前趟出半步,棒梢送力向前直戳,击中男人膻中穴。

只一刹那,男人周身紫气迸发,一股强横气劲震开了木棒,逼得那伶人倒退两步,额上冒出汗珠。

“这是何等霸道的内功,竟能用气劲压制我迈不开步。”他一边想着,一边迅速思考破局之法,那灰发男人却收了攻势,原地站定。

“看来是我错怪我那位老弟了,先生的功夫好生厉害,要是不用内力,我兴许已是先生剑下鬼了。”

伶人撤开一步,仍然掣棒在手,保持着警戒。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王空渺,冒昧试探先生武功,是想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恐怕您找错人了,在下梨园优伶,无权无势武艺平平,难堪大用。”伶人略一思忖,不留情面地回答。

“诶,黄老弟,什么事情好商量嘛,就当给兄弟我一个面子,你听听再做决定呢?”殷诫源从躲藏的角落里急急忙忙跑出来打圆场,想安抚住伶人的情绪。

那伶人看看殷诫源,又看看王空渺,扔下了木棒,转身走向戏楼。

“屋里说话吧。”

三个人围着戏楼后台一个小茶炉坐下,伶人正往烟锅里塞紧烟叶,王空渺打破了沉默。

“还没来得及请教,先生贵上下?”

“在下黄西焱,泉州府漕帮大公子,弘治六年家道中落,流落昆班,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伶人坐定,借茶炉里的火点燃了烟锅,缓缓回答。

黄西焱这一番介绍,却让王空渺有些难堪——看来每个和他说话的人都太好奇他的经历,以至他这番简短的总结成了和名姓一样常用的开场白。

“没有,没有。”王空渺笑笑,又继续说:“兄弟我是想,在这西安府干一番大事业。”

“如何大?”

“黄老弟,你可知唐朝杜工部诗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有所了解。”

“兄弟我就是想干这么一件事,凭着武功,我们创立一个让你和殷老弟这样时运不济无从翻身的人都能吃饱穿暖,不用寄人篱下的集会。”

“好志气,在西域还是苗疆?”

“就在这,西安府。”

“我们一共三个人。”黄西焱面不改色,缓缓地质疑:“西安府有卫所兵、民壮义勇、衙役地保,周边县还有盐兵、矿兵……”

“好了好了黄老弟,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们还有这个。”殷诫源看王空渺脸色难看,急忙拦住黄西焱,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经书递给黄西焱,黄西焱翻阅几页,将经书交回给殷诫源。

“摩尼教的经书,有什么用?”黄西焱吐了口烟,皱着眉疑问。

“你能看懂?!”殷诫源激动得张大了嘴。

“看不懂,但这几个符号都是摩尼教的,我在西域见过,那些屋顶竖着两根幡杆的西域寺墙上也有这个。”

“没事,我们也看不懂,但这上面有图画,刚才在后门,王大哥那身霸道内功,就是从这里学出来的。”

“我们两个已经试验过了,这门内功容易入门,也不伤损经脉,只要愿意加入我们,我就把这内功毫无保留地传授,再打上摩尼教的旗号故弄玄虚一番,西安府必有大批的潦倒武人响应。”王空渺收敛情绪,替殷诫源补充道。

黄西焱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发问:“我们立什么名目?”

“日月交辉,称阴羲帮。”

正德二年夏,观音山,戌初。

“殷大哥,消息可靠吗?汉阴沈家转移家资,准走观音山吗?他们要是走东边官道,咱不就成傻子了。”

“可靠,咱们在沈家有暗桩,准的,他们这批家资来路不正,只能走山道。”

黄西焱和殷诫源匍匐在山道两侧,时不时探起上身望向南方,身后六个拿各式兵器的帮众也同他们一样,一动不动匍匐在草木茂盛处。

“殷左使,我好像听见马车声了。”身后一个左手攥着长刀的帮众轻声提醒。

殷诫源用手势示意帮众噤声,集中精神向路南望去,果然不多时,前后三辆马车缓缓出现在视野尽头,先是三个模糊的斑点,在行进间越走越大。

殷诫源屏住呼吸,示意众人伏低不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到这一群蛰伏的狼进入猎场。

“一辆车、两辆车……来了!”殷诫源想着,急忙扬起左手,最左边一个身背骨朵锤的帮众一拉绳子,地面上一块覆满黄土的木板被抽开,殿后那辆车的右轮被卡在缝隙里,逐渐停止旋转。

那车夫喝住前车,刚下车准备查看,忽然一声长长的呼哨响起,路旁冲出来八个各持武器的男人,殷诫源冲在最前,招呼身后人跟上。

忽然车厢的卷帘一掀,先行和殿后的两乘马车里各跳出来八个身披嵌铁棉甲,手持单刀的卫所兵,一队结成阵型护住车队,另一队向阴羲帮众发起冲锋,短兵相接,一群人厮杀在一处。

“去你妈的可靠!去你妈的暗桩!你他妈让人卖了!”黄西焱一边迎击一边朝殷诫源破口大骂,脚步却穿过包围与殷诫源背靠背互相掩护。

“操!别他妈骂了!快撤!”殷诫源紧握乌金长枪,一边格挡一边回嘴。

“不能白来!你看中间那辆车,肯定有货!”

“你怎么知道?”

“废话!那辆车上没下来人!”

殷诫源听了,立刻抖开长枪向前厮杀,黄西焱背靠着他且战且退,把追兵逼退回帮众的战区。

“我们人少没甲胄,得速战速决!”殷诫源一边冲杀一边提醒身后的黄西焱,随即看准破绽长枪直刺,穿透正前一个守车军士的喉咙,黄西焱见阵型有失,连蹿三步冲向中间的马车,正要跃起登车,赶车的老车夫却突然甩起一根竹杖,凌空抽打黄西焱,黄西焱只好旋身躲避,落在一旁。

“这是个硬茬!叫人帮忙!”黄西焱与那车夫僵持,朝着殷诫源大喊,而殷诫源正把长枪从一个卫所兵的眼眶里拔出来,扭头看看正和军士们缠斗的帮众,咬咬牙冲向那老车夫。

剑短棍长,加上老车夫武艺精熟;黄西焱身法灵活,两人兵器相接数回,竟都毫发无伤,殷诫源支援心切,单手攥枪弓步一送,枪头直奔老车夫左肋而来,老车夫撤开一步避开攻势,黄西焱却纵身一跃,跳进了车厢。

“你顶住!我验验货!”

“操,你手脚快点!”

殷诫源一边催促,一边抖起枪花步步紧逼,那老车夫看不清枪头来路,谨慎地架棍于前,紧盯殷诫源的肩膀,不敢轻举妄动;殷诫源瞅准机会,前手作管后手作锁,向老车夫心口刺来一枪,那老车夫向后一撤,殷诫源又赶一步枪头一挑,挑向老车夫的鼻子,那老车夫上身往后一仰避过枪头,右手发力朝殷诫源握枪的左手一戳,好在殷诫源眼快,即使撒开左手拖枪在地,让老车夫的攻击落空。

“好了没有!”

“这箱子他妈卡住了!”车里传出来的回应并不乐观。

黄西焱正在车厢里和一个大木箱子的卡榫较劲——他不忍催动内力击破箱盖,一旦里面是什么脆弱玩意,被和箱子一起击破,今天就真白拼命了。

“真废物!”殷诫源边骂边拖枪回撤,这一回反是那老车夫步步紧逼,棍当枪使,在殷诫源下三路胡乱戳刺,而殷诫源连使几个拨草寻蛇,把戳击全数格开。

那老车夫见下三路走不通,忽然纵身跃起,拧腰发力,以身为轴盘棍击打殷诫源太阳穴,殷诫源枪仍触地,只好左手一挂,运起内力用手肘硬接这一棍,而那老车夫一棍打在内力充沛的左臂上,被气劲反震回去,勉强落地之后手扶竹杖长出一息;殷诫源也咬紧牙关——这老车夫的棍法着实棘手,纵使自己及时运功护体,左臂还是叫他打得一阵酸麻。

“你他妈好了没有!把箱子砸开!”

黄西焱却没有回复。

箱子已然打开,可里面的景象完全打破了他的期待。

只有一小包金锭首饰和一个大大的布袋。

黄西焱对那个布袋的内容十分好奇——至少在那个布袋开始蠕动之前是这样。他伸手解开布袋,露出一个小个子女人来,黑色的袄裙上胡乱缠着牛筋缚索,双眼和嘴巴也被布条粗暴地缠住。

他无奈地皱紧眉头,半眯着眼打量着箱子里的事物,呼吸在咽喉与肺管间逐渐加速,口齿也不自觉开始生津。

“你别装死!快点验货!”殷诫源已躲过两次老车夫势大力沉的扫击,背向车辕与他对峙不动,老车夫调息已毕,愈战愈勇,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接连击出三棍,分别攻向殷诫源肩井、章门、水突三处大穴;殷诫源反身倒拖长枪躲避,那老车夫在后追击,殷诫源却突然脚步一撤,枪纂一磕车辕,拧腰翻身刺出一枪回马枪!那乌金枪头裹挟着他一身精纯气劲,直取老车夫眉心,那老车夫却似早有防备,收招向旁一跃,避开这必杀的一枪。

“他妈的,亏大了!就一个肉货!”黄西焱一边大骂一边破开车顶窜出,凌空下刺,趁其不备一剑刺中老车夫百会穴,随后落地收剑,看向殷诫源。

“你妈,再慢点你殷大哥就交代了!”

“别骂了!自己看看吧!全他妈白忙活了!”黄西焱板着脸向殷诫源身后看,帮众和卫所兵的鏖战也已告终,最后一个帮众骑在一个卫所兵身上,大腿正不住地流出鲜血,双手抓着骨朵锤奋力在士兵头上乱砸,头颅已四分五裂不成样子,帮众仍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直到黄西焱从身后抓住他的手。

“兄弟,行了,死透了。”

那帮众像丢了魂一样,双手一软,那把骨朵锤掉在地上。他仍骑在那卫所兵身上,茫然地视线越过战场,看向南方的地平线。

车厢里,殷诫源正拿着一把匕首,割开女人身上的缚索,摘去布条,女人显然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眯起眼睛等候自己的下一步命运。

“赶紧撤了!干什么呢!”黄西焱扶起那个帮众,朝着车厢大喊。

殷诫源呆呆地立着,那女人身量瘦小,面容幼态,刚刚睁开了一对浅褐色的眸子,坐在地上望着他。

“诶!想什么呢!”黄西焱一撩卷帘,撞见车厢里二人沉默的对视。“操!你管她干什么?”

“咱们建立阴羲帮不就为了救苦吗?”

“那她苦吗?你知道她什么来路吗?”

沉默重新占领了车厢内外的空气。

殷诫源咬咬牙扶起那女人往车厢外走。

“我叫安如。”女人似乎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附在殷诫源耳边小声说。

“有什么烂摊子你自己收拾。”下车时,黄西焱平静下来,提醒殷诫源。

次日,归义巷,申正。

“你说,前后车里都是卫所兵,中间车里就那一个女人?”王空渺手扶书案,盯住黄西焱的双眼。

“确实,我打开木箱,箱子里只有一个女人,想必是沈家的肉货。”

“所以暗桩被抓,他们宁愿派卫所兵押送,也坚决不推迟转移时间,甚至不选择走大路官道,就为了送一个肉货?”

“没错,我也不解其意,但我想,这女人肯定来头不小。”

“她人现在在哪?”王空渺皱着眉头,又望向一边的殷诫源。

“已经安置在咱们控制的客店了。”

“所以你把沈家来路不明的肉货放在咱们的地盘上?”

“王大哥放心,我俩安排好人盯梢了,名义上的安置,实为软禁,我俩私下议过,能让沈家如此大费周章的重要人物,也许也可以为我们所用。”黄西焱怕殷诫源为难,上前一步替他解围。

“没错,没错,王大哥你放心,在查清楚她什么来头之前,我和心腹亲自看守,绝无闪失。”殷诫源见黄西焱替自己说话,急忙表态。

“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问出点东西,找联络人在汉阴县核实了,全都属实。”

“讲。”

“好,好,她说她叫安如,宁波府人士,父亲受锦衣卫诬告处斩,她被官卖,又因知府串通,被从宁波府卖给沈家,这些都是证实了的,至于沈家要她干嘛,为何急于转移西安府,要转移至何处,暂未查明。”

“呵,你和江南的落魄世家可真有缘啊。”王空渺冷笑一声,戏谑地看看黄西焱。

“你先回去吧,我和黄老弟还有点事。”

“是,兄弟告退。”殷诫源颔首致意,退出屋外。

“王大哥,您还……”黄西焱话问了一半,王空渺示意他噤声,走向他小声地下达指令:“你盯着点殷老弟,别的什么事我都能放心,唯独让他看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说不好他要不要吃亏。”

“好,你放心。”黄西焱微笑一下,答复王空渺。“那如果查明了这女人没问题呢?”

“那就留她入帮呗,咱们阴羲帮也没说不让女人加入,再说了,”王空渺说到这,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和殷老弟身边不都没女人吗?”

黄西焱尴尬地笑笑,不置可否。

“行了,这一趟也挺惊险,你去料理料理那五个兄弟的后事,歇两天吧。”

“是。”黄西焱略一颔首,退出门去。

“沈家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王空渺暗自思忖,陷入沉思。

普宁巷,酉正。

殷诫源在客店的大厅已坐了两炷香的功夫,时间于他而言漫长到足够数清大厅里飞过多少只苍蝇——包括被他打死的四只。

客店里的掌柜伙计也都是阴羲帮的帮众,有的对于左使和上房里住的那个女人的关系有所猜想,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维持现状,使它只是一个无端的猜想。

殷诫源紧张地搓着手,显然等待让他逐渐变得像正在驱赶飞虻的水牛一样焦躁,终于他又望了望不知转过头看过多少遍的上房,咬咬牙站起了身,向楼梯上走去。

门被推开时吱呀作响,使安如在镜子前回过头来,殷诫源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安如正在梳理头发,手上蔷薇花露的浓烈香味冲击着他的精神,使他更加无措,黝黑的脸上微微渗漏出蔷薇花一样的红晕。

“殷大哥,你坐吧。”

“诶,诶。”殷诫源已然说不出话来,无措地回应安如,随后僵硬地坐在床边。

“你还是不能放我离开是吗?”安如整理好头发,在脖颈后把散发束好,微蹙眉头看向殷诫源。

殷诫源觉得自己正在接受某种凌迟——如果目光也可以算作一种刀。

“是。”

“就算我说我愿意加入阴羲帮,以此身以报救命之恩?这样也不够换我自由是吗?”

“这……”殷诫源低下头,面露难色。“阿如,我觉得加入我们也不能算作自由,我也得替大哥……”说到一半,他又感到接下来的感慨太过煞风景,把后话咽了回去。

安如听了,眉头舒展开,嘴角也略一上扬——她笑了,不过只有这一下,随后变回那湾平静的死水:“那普天之下,谁是真自由?我在宁波没有选择去处的资格;在那辆车上也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资格。”她顿了顿,看着一言不发的殷诫源,又继续说:“殷大哥,你看看我现在,能让我走出去,在西安府走动一天,看看府城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就足够自由了。”说罢,她长叹一息,继续以她独有的蹙起眉头,哀怨如刀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殷诫源——沉默在此刻似乎更像保护他对女孩笨嘴拙舌的铠甲而非习惯或因紧张而暴露的本能。

“殷大哥,你就说吧,我是不是不能加入你们。”

“也……也不能说是不行。”殷诫源低着头,右手在脑后挠着头皮,尴尬地做出回应:“就是,那个……现在不行,暂时的,都是暂时的,因为我那两个朋友,做事都特别谨慎,他们都想弄明白沈家为什么要把你从宁波买到汉阴,又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把你从汉阴送到西安。”这似乎是殷诫源在客店里说出过的最长的一段话,随着话语结束,屋子里又陷入那种令人难堪的沉默,殷诫源见安如仍愁眉不展,又补充道:“阿如你放心,我那两个朋友都不是坏人,黄老弟对你也没有意见,虽然那天他说话不是人话,但今天他还替你讲情呢,要不然我这张破嘴,说不定又得给事情办砸了。”

“殷大哥,你别多想,我也不是冲你们,只是这么多年家道中落,颠沛至此,你若像我一样,就该明白我因何整日愁眉不展了。”安如苦笑一下,又恢复成那副哀怨的样子。

“哦。”殷诫源听了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接着说:“其实黄老弟和你真挺像的,但好像他每天就没什么愁事,好像活一天算一天那样活着。”

安如听了,又苦笑一下,不再言语。

平康巷,戌正。

黄西焱快步走进巷尾,回头确认左右无人,急匆匆走进那间挂着“华梦阁”牌匾的青楼——西安府一代官卖的女子,终点几乎都是这里。

厢房里的画屏后摆着几个树状烛台,白蜡排列开光线在其上交织,映出一个端庄的女子剪影,手抚瑶琴弹奏一首《苍梧引》——黄西焱小时学过,那是娥皇女英思念舜所作的曲子。身旁的香炉里飘起白烟,龙涎香的奢侈香气灌满黄西焱的鼻腔,浓烈得使他有些飘飘然,好像香氛要从他的耳朵里冒出来一样。

“姐姐,是我。”黄西焱手里盘着自己的烟袋锅,红玛瑙的烟嘴上用刀阴刻着一个“许”字。

“我才比你大上半岁,不要老叫姐姐了。”屏后人按住琴弦,哀婉的角调之音立止,好似娥皇女英悲极而希声,倒令黄西焱感到几分惋惜。“直接进来吧,你还何必客气。”

黄西焱绕过画屏,那女子还在琴前正坐,仪态端庄。“若是北宋周敦颐在世,定要觉得姐姐比莲更当得起一个‘亭亭净植’吧。”黄西焱心中胡思乱想,心跳也不免加速,坐在一边,脸颊也在悸动中红润起来。

“你几天没来了,是帮会里又有大事情了吧。”

“是。”

“有没有受伤?”女子眉头微蹙,眼眸低垂,深邃漆黑的虹膜里映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黄西焱不敢正视,偷眼观瞧,始觉姐姐比前日又明艳几分,那眸子里的火焰好像炙烤着他的脸颊,彻底把他烤成羞怯的红。

“嗯?”女子见他沉默不语,轻声发问。

“啊,没有没有,我一切小心,出不了事。”

“我也不念往日钟鸣鼎食,此地待我也无不妥,老鸨从不多生事端,你能平平安安常来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女子长叹一息,接着说道。

“那怎么行,姐姐千金之躯委身烟花柳巷,我这弟弟岂能坐视,姐姐放心,我黄西焱在此立誓,就凭我手里这把剑,必能复我黄家往日荣光,到时候我还得驷马高车迎娶姐姐呢。”

“都说了别再叫我姐姐了,羞煞人了,你还是直呼我名吧。”女子听了这番表白,移开视线,脸颊也在烛光里红晕起来。

“文……文茵。”

“嗯。”女子依旧羞低着头,低声回应。

“我方才所言,俱是肺腑之言。”

“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已作不得千金小姐了,只要你平平安安,纵使娶不得我,我们也做得一世露水夫妻。”许文茵轻声念叨,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呢喃,黄西焱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才辨明许文茵的语义。

“当真?”

“当真。”

“文茵,那你来看。”

许文茵不解地抬起头,却看黄西焱轻轻抖开一个小包裹,金锭和各样首饰在桌上平铺开。

“你哪里弄来这么多钱?”许文茵呆呆地望着桌上的细软,吃惊地发问。

“这就是前两天那件事挣的,够赎姐姐回去了吧。”黄西焱望着许文茵怔住的脸,笑着回答——既是沾沾自喜、又是对天伦的憧憬。

可这笑容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转变为惊讶、接着是无措——这转变从他在许文茵的双眼里看见泪花开始,泪水就一滴一滴敲打在桌上,漏进他凌乱的思绪里,最后于许文茵扑在他怀里大哭时终止。

原来每天微笑着替他排解苦闷的好姐姐,也会在爱意里把自己融化成脆弱的小姑娘。

大雁塔,寅正。

“这边,慢点,没事的。”殷诫源小心翼翼地扶着安如,缓缓攀上大雁塔的塔顶,两人肩并着肩,东向而坐。

“再等一等,就能看见全西安最美的日出了。”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样真的没事吗?”安如转过头怯生生地望着殷诫源,眼眸里映着木星跨越几亿里路,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缕光。

“没事。”殷诫源说完笑了笑,不再言语。

太阳渐渐从东方的地平线下钻出来,照亮二人的侧脸,把一双影子在大雁塔上拉得很长很长。

安如默默望向地平线日升之处的终极——她笑了。

约莫过了一刻,安如缓缓转过头来轻声地问:“我可以加入你们阴羲帮吗?”

“我……我替你想办法。”

“谢谢。”

殷诫源看她羞低着头,痴痴地笑了。

时间会伸出手托住太阳向天上蠕行,直到太阳找到它自己的终点,但至少这一刻,两个人可以不去思考明天。

归义巷,申初。

“殷老弟,我知道,你要是没有别的想法,当初在山道上就不会跟黄老弟翻脸给她带回来。”王空渺手扶着殷空渺的肩膀,舔舔嘴唇,笑着继续说:“但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随随便便带个来历不明的肉货回来,现在还跟我说,想给她拉进咱们帮会里?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他挑起眉头,盯着殷诫源的眼睛。

“那……那个,王大哥……”这般凝视令殷诫源汗毛倒竖,急忙低下眼皮避开视线,嘴唇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额上已渗出冷汗来。

“更何况,昨天凌晨私放人犯,也是你不是?”王空渺不等他回答,继续诘问:“还登大雁塔看日出?好雅兴啊。”

王空渺说着,突然发难,抓住殷诫源肩头向下一拉,左膝上冲,全力撞上殷诫源的小腹。殷诫源痛苦地捂住胃口,直不起腰来,颤抖着抬头望着王空渺。

“王大哥……我……”

“滚。”

这句话好像某种神秘的咒语或敕令,使殷诫源张着嘴颤抖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滚回去看好你的肉货,别再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耍什么花招。”

殷诫源低下头,仍捂住胃口,悻悻地蹒跚而归。

黄西焱立在一边目睹全程,也感到后心发冷。

“你也退下吧,让我冷静冷静。”王空渺恢复平静,转头对黄西焱吩咐。

“王大哥,我……”

“嗯?”

“我有事要说。”

“说吧,是那个女人的事?”王空渺叹了口气,舔舔嘴唇,接着问道。

黄西焱听了好似五雷击顶,呆立在原地。

“你们俩真是我的左膀右臂啊。”王空渺扬起下巴,看向黄西焱。“一个从山道上抓别人家的肉货,还想让我拉她入伙;你本事也不小啊,我阴羲帮的右使,西安府救苦的前战先行,天天晚上长在烟花柳巷里头。”

王空渺说罢转过身去不再言语,恐惧在屋里诡异的沉默中发酵,逐渐在黄西焱的四肢百骸间辐射开——他喉结动了动,平复好心情,跪倒在地双手行礼。

“西焱另有要事。”

“嗯?”王空渺没有回头,仍背着身等待黄西焱的后话。

“阴羲右使黄西焱,特来向王……”黄西焱说到这,长出一息。“向羲皇上人辞行。”

王空渺听了,仍背身不语,心中却是一惊——这一惊只持续了一瞬,便冷笑一声,从牙缝里咬出一个字来。

“滚。”

黄西焱听了,仍跪倒在地顿首三次,站起身缓缓退去。

平康巷,亥正。

“文茵,快,收拾东西。”

“怎么了?”许文茵看黄西焱一脸慌张,站起身发问。

“跟我走,钱我已经留给你们老鸨了,快走,西安府有危险。”黄西焱喘匀了气息,跟许文茵解释。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许文茵收拾好细软,被黄西焱拉住衣袖跑出厢房,走廊上已站了七八个阴羲帮的帮众,各执兵器,虎视眈眈。

“我是阴羲右使黄西焱!退下!”

打头的那个帮众却如同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手握单刀向黄西焱冲锋,剩下七个人紧随其后。黄西焱无奈拔剑出鞘,在狭长的走廊里向帮众们反冲,直刺一剑刺穿眼前帮众的曲池穴,随后挑起一剑,在他地仓穴上斜切开一道整齐的伤口。

“退下!否则统统超度了你们!”黄西焱边战边高声叫嚷,帮众们却全无退意,黄西焱只好在这支曾经同自己生死与共的队伍里一剑一剑地夺取一条条性命——也一剑一剑地与自己刀尖舔血的过去作别。

终于,走廊上横着八具帮众的尸体,而殷诫源也一步一步地拎着枪从楼梯走上来。

“我真是好大的面子啊,还麻烦你来亲自督战了。”

“黄老弟,咱们兄弟不至于这样吧。”殷诫源瞪着眼开口,又看向躲在厢房门口的许文茵。

“你是嫌我重色轻友了是吗?”黄西焱深呼吸一下,平静地回应。“你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觉得,这里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王大哥他也不希望……”

“行了,你放不放我走吧。”黄西焱把剑一端,打断殷诫源的劝说。

殷诫源见状,未发一语,端起枪指向黄西焱。

许文茵虽然不会武功,也感受到在二人之间有某种气劲在无声地决斗。

殷诫源率先进攻,长兵短用戳向黄西焱的肩胛,黄西焱偏身一闪,殷诫源又调转枪头下刺,枪尖直指黄西焱的左膝,黄西焱略一撤步,躲过刺击,枪头死死地扎在地板里。

殷诫源还未拔枪,黄西焱即刻右腿立住重心,左腿拦腰横踢,想把殷诫源从枪杆旁逼退,殷诫源及时抓住枪杆用力一拉,借枪杆反弹的韧性抽打黄西焱,黄西焱却并未收招,任由左腿与枪杆相击,竟把长枪从中踢断。

走廊又恢复了沉默。

“走吧,我已拦不住你了。”殷诫源从地上拔出枪头,侧过身给黄西焱让路。

“殷大哥,你也好好想想,”黄西焱用身体掩着许文茵向楼下走,突然停在一半扭过头说:“现在要你卖命的,到底是羲皇上人还是我们的王大哥。”

平康巷里寂静无声。

流离失所的爱侣从此处逃亡。

拎着断枪的杀手目送他们离开,低下头一路向北而去。

也许在某个荒诞的梦里,太阴与羲阳共辉,世界永为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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