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百足
The Centipede
邵又沉靠坐在门廊前的石阶上,右臂无力地垂于地面,拇指的截面搭在他再也握不住的那把长刀上。
冷——他现在只有这一种感觉。
一旁盘坐着一位穿黑道袍的道士,双目垂帘,神情肃穆,作为一场决斗的败方,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邵又沉勉强望着那具躯体,鲜血正从他的右臂、双手和腹腔里流出——他知道,很快他也不会冷了。
无论多么虔诚,奇迹也是因为它的稀少而被称为奇迹,而对于一个六年前已经经历过一次奇迹的人而言,这更是目前他无法奢求的事物了。
一旁的少女手握参商剑,正蹲在地上用他的袍角擦拭剑上的血迹,一如当年。
嘉靖二十六年秋,三原县,丑正。
随着那个穿镶皮直身袍的轻佻男人挥出最后一剑,押解队伍中的第九位差人无声地仆倒,宣告这次押解死囚的行动彻底失败。
他将长剑随手一扔,被身旁坐在马上穿黑袄黑裙的少女伸手接住,一翻身跃下马背,赤脚踩在浸红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蹲下身用一个差人的衣袍拭净了鲜血,反手将剑扔回给男人,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铁钉,三两下捅开了木枷的锁芯。
从必死的命运中逃逸之人活动了麻木的手腕,沉默地站起来,大剌剌褪去囚服,蹲下身撕扯一个锦衣卫身上的官衣,尽可能地穿戴整齐。
“邵又沉”——腰牌上写着他重生后的新名字。
“兄弟名叫邵又沉,请教两位恩公尊姓大名,何以为报?”
那穿直身袍的男人收好了剑,轻蔑地挑起嘴角:“我是个卖剑的,无名无姓,她姓安,你以后要买剑找她就行。”说着,他望向西安府的方向。“这次的账,那边有老板替你结了,他说去不去找他是你的事,兄弟我就管不着了,你自便吧。”
少女已上了马,男人说罢牵过缰绳朝东走了,留邵又沉在原地感受着真实、丰满的月亮重新照在生命上发出的辉光。
一刻左右,他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西安府走去,渐渐加快步伐,最后演变成发足狂奔。
西安府,寅初。
邵又沉的手腕仍隐隐作痛,提醒他在死里逃生的惊喜中仍保持警惕,跟随着眼前这个短衣打扮的小个子男人。
两刻前他在紧闭的光化门外遇见这个等候他的人,对方示意他噤声,用带着兜帽的长袍罩住他的面容,给城门的守军递了一袋碎银,一路带他走进这家赌坊。
而一路上远离危险的求生欲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始终在他心里进行着焦灼的拉锯战。
“我家师爷在屋内恭候大驾。”那人作了个揖,打断邵又沉的盘算,示意他走进里屋。
屋里没什么陈设,只有一盏虎须草灯在空空如也的赌桌上闪烁,发出可怜的光亮。
忽然耳边风声一动,吹熄了那盏草灯,邵又沉本能地滚翻到赌桌之下,突如其来的明暗交替使他目不能视,但随着几声弩弦响动,几发流矢斜钉入地板,使他对自己在行伍时期培养起的本能感到庆幸。
狭窄的门口影影绰绰涌进来三个人,各自拿着长棍,警戒地用目光搜索邵又沉,而他正伏在桌下,手中紧握一支弩矢。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机会——那个因为沉不住气而产生的使人送命的机会。
屋子里响动起轻柔而规律的脚步,两个人走上前来,用长棍抵住赌桌,身后那位同僚已经做好准备,正在赌桌被长棍掀起的一刹,邵又沉鱼跃而出,手中弩矢精准地刺进右侧打手的膝盖,双腿迅速将他剪翻在地,夺过长棍滚到一边,背靠屋墙蹲身警戒。
其余二人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阵脚,同僚倒地对他们而言似乎毫无影响,其中一人迅速越过地上的同僚,长棍下劈攻向邵又沉,另外一人也同时从右侧包抄,预备着对邵又沉的动作做出反制。
邵又沉单手掷出长棍,戳中面前来人的胸口,几乎同时迅速涮腰,一甩一兜把长袍缠裹在左侧打手的头上,抓住长袍一缠一拧,袍子下的那人重重摔倒在地上,邵又沉照他面门补上一脚,立刻拾起他的长棍与余下的那人对峙。
那人仍毫无惧意,右脚稳稳向前趟开一步,棍梢带动风声抽打邵又沉的面颊,邵又沉稍一蹲身,那人又迅速翻肘回棍,向下斜击邵又沉的踝骨,邵又沉急忙将长棍向右脚边一立,支开对方的棍梢,同时左脚一勾,踢向对方的腘窝。
那打手显然比邵又沉更适应黑夜,眼见左脚踢来,急忙将右腿向后一撤,邵又沉一脚踢空,却突然左脚落地向前抢步,踩住了打手脚趾,同时双手抓住长棍前段,以长兵短用的手法奋力一戳,击中对手的胸椎,把他逼倒在地。
邵又沉抡起长棍正要追击,突然屋门一响,是原先带路的短衣人打了灯笼立在门口,示意他住手。邵又沉借着灯火仔细看了看,那人身后还有个瘦小老人,双目之间横着一道骇人的伤疤,手扶竹杖。
西安府,寅正。
“如此,便是我这个瞎眼老头救你的因由了。”那老人抽完了两袋烟,才和邵又沉介绍完自己与阴羲帮的渊源。
“如今呢,根据我那老朋友的说法,羲皇上人不知所踪,要重现往日繁荣,只靠我这个老头子恐怕不行了。”说着,他将烟杆一伸,一旁的短衣男人利落地为他点燃了下一袋烟。“要不是那年叫毒妇打瞎了眼,老朽还不屑于收买你这将死之人呢。”
邵又沉点头称是,心里清楚,无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阴羲帮的势力衰退,想要他一个逃犯的命仍是易如反掌,何况天下之大,不答应眼前这个老人,他又能往何处去呢?
“我要趁手的兵刃。”
“好说。”那老人笑笑,手扶竹杖站了起来。“明天去找铁匠,提殷师爷的名号,他就懂了。”
从此铁炉里诞生出完整的邵又沉,而此时恐怕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一年的时间,这一对长短刀真的砍平了五十四坊,使阴羲帮的名字再一次化身为西安府的梦魇。
也许他与阴羲帮冥冥之中有什么渊源,谁也说不清楚。
嘉靖二十九年春,太白山,申初。
“玉素甫,我们找地方歇一会吧,今天都走了快二百里了吧,咱俩不累这马都该累了。”一个穿着鹅黄小袄的少女走在山路上,对着走在前面的白袍男人朗声说着。
“好吧。”那人牵着马沉默前行几步,停住脚,小声表示同意。
二人缓缓牵马行了七里路,走进一家不起眼的车马小店里去。
“要一间房,再给我的马喂饱。”白袍男人朝店里的伙计吩咐,随后在少女的对面落座。
这二人一个异族面孔,一个形容昳丽,引得柜上几个闲着的伙计一阵侧目。
“等进城之前,弄件长袍给你脸遮起来,免得你这姑娘家惹人注意。”
“那你是嫌我太好看了?”
“不会,只是宝经事关重大,谨慎些总没坏处。”
“要是这么说,玉素甫也得遮面,你这张哈烈国的脸进了府城,不比我惹眼多了。”少女俏皮地笑笑,和男人打趣。
“你又胡说。”
“我认真的,西安府里好看的女孩恐怕多了去了,等进了府城,恐怕你都不觉得我稀罕了。”少女放松地向椅背上靠靠,继续说着。“可西安府里来了个哈烈人,肯定是个新鲜事。”
玉素甫听了不愿理会,把脸转向一边,以沉默终结了话题。
片刻,又是少女的牢骚打破沉默:“好了,我这不是说两句笑话寻开心吗?这一路上你一天比一天严肃,我都快闷死了。”少女见玉素甫没有理会她,又继续说:“玉素甫,你说现在西安府那个帮会,和当年的能是同一个吗?会不会是假的啊?《沙卜拉干》可事关……”
少女话没说完,被玉素甫瞪了一眼,把后半句的担忧噎了回去。“事关重大,谨言慎行。”玉素甫严肃地提醒她,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本哈烈文的经书。
太白山,子初。
小小的车马店只有柜上还亮着一支蜡烛,一个伙计手扶柜台半蹲在其后,小心地盯着店门,其他人包括那一男一女两个旅客已经熟睡。
整个车马店过于安静了——那伙计正期待着打破寂静的第一声响。
先是稳健的马蹄声,然后是后院旅客的那匹老马警觉地嘶鸣——近了,越来越近了,店门在伙计的凝视下被骤然打开,瞬间涌进来十个身穿甲胄的士兵,各自手持单刀,殿后的那个中衣上有纹样,想必是这十人的小旗。
伙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楼上,小旗心领神会,挥手示意下属行动,十个官兵轻手蹑脚地登上楼梯,包围了一扇屋门。
那小旗站在门的左侧,用手势向攻坚的下属进行倒计时,食指一立,站在门前的士兵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而还没等第二人跟上,他又倒退着飞了回来,撞上楼梯的护栏——他的胸口此时打开一扇窗子,在被喷溅的血液完全遮盖之前,小旗甚至能透过它看见士兵身后的墙上爬过一只蟑螂。
“索拉木齐!”屋子里传出意义不明的怒吼,一个穿着短袖麻衫,手握弯刀的异族汉子应声而出。
少女知道那在哈烈语里是极其粗鄙的字眼,从她认识玉素甫至今也没听他说过几次。
“摩尼教的妖人!弃械!伏低不杀!”小旗一边叫嚷,一边挥手指挥部下包围玉素甫,可玉素甫迅速旋身,朴拙的两次斜斩破开两片胸甲,凑上前的两个士兵立毙刀下。
剩下七人不敢近前,保持着阵型举刀与玉素甫对峙,房间里却突然扔出一个马皮腰包,被玉素甫左手接住,两指从中抽出一支飞镖,手腕一甩飞向那小旗的眉心——好在小旗眼快,单刀一转将那飞镖打落地面,正惊魂未定时,突然又一镖插进他右手手背,痛得他佩刀脱手落地。
“上!上!他也就一个人!”那小旗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六个士兵谨慎地向前行进,逼向玉素甫的位置。而玉素甫手指向皮包里一探,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包随地一扔,握紧弯刀冲向六个士兵的阵型之中。
先是迎面而来的第一刀,队列最前沿的那名士兵痛苦地捂着喉咙仆倒在地,而玉素甫迅速地占领了那名士兵的位置,在队列中心身形回旋,弯刀连斩,一时间地面铺满了铁屑、鲜血和断肢。队列里的最后一人大喝一声,举刀就剁,却被玉素甫侧身躲过攻击,弯刀全力下劈,竟把那卫所单刀劈成两截。
小旗见状急忙冲进房间内,左手一把擒住少女的手腕,预备着以此要挟那摩尼教徒,却不料被少女反手抠住了内关穴,只觉得左臂一阵酸麻,紧接着痛苦地跪倒在地——而少女不紧不慢地从他右手上拔出那支飞镖,在他象征意义的抵抗中割开了他的喉咙。
“宝经没事吧?”玉素甫在门外发问。
“没事,在我这呢。”
“该出发了。”玉素甫叹了口气,擦净弯刀上的血迹,对屋里的少女说道。
玉素甫解下缰绳的一端,牵起后院拴住的老马,而少女正抱着胡麻油桶,刚刚从屋子里退到门口,泼净桶里最后一滴黄褐色液体。
玉素甫挥手示意少女跟上,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火折子,拧开竹盖用力一抖,火苗开始在筒芯里跳跃,随着玉素甫骤然松手,那火苗落在胡麻油淋出的引信上,迅速膨胀起来,跃动着窜进车马店里去。
少女和玉素甫的侧脸也被火光映成微醺的红。
次日,西安府,寅初。
“小兄弟。”殷师爷在桌上磕着烟灰,向眼前来投奔的这两个异族人发问。“这阴羲帮已历二世,虽然是来者不拒,我倒想听你讲讲,你一来就口口声声说要取代老身,是为何意?”
“老先生可称我名玉素甫,乃明尊察宛的敕使,而今欲与先生共治,全凭这个。”说着,他一伸手,身后那个带兜帽的小个子从怀里掏出一本哈烈文的经书递上。“我摩尼教宝经,《沙卜拉干》。”
殷师爷没动,书被身后的邵又沉接了去,浏览过几页,又随手把经书扔在桌上,无视了玉素甫敌意的凝视。
“就凭一本经书,就想骗师爷共治阴羲帮了?你这满篇都是狗屁不通的夷文,谁知道是什么纱布栏杆还是你们夷人祭祖的黄表纸?”
玉素甫听了,脸涨红起来,掣弯刀在手预备出鞘,邵又沉也挡在殷师爷身前,反手在身后按住了短刀的刀柄。
“慢着。”打破对峙的是一声女声,那小个子褪去兜帽,邵又沉才看清另一位来者是个年轻女人,容貌倒还有几分俏丽,绝不像哈烈人士。
“羲皇上人曾阅摩尼宝经而成无上神功,哈烈文字,我与玉素甫转译便可得知真假,你为何出言不逊?”
“羲皇上人?”殷师爷肩膀颤动起来,像是这个名字戳中了他什么心事,尽管目不能视,他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词汇的源头。“丫头,我听你的岁数,应该才刚及笄吧?你从哪听来这个名字的?”
“哼,这算什么?我爷爷当年可是阴羲帮右使,大乱那年的救主首功。”
“有何为证?”殷师爷激动地站起身来,邵又沉见状,也只好尴尬地退到后面。
“有我爷爷烟杆为证。”说着,少女从腰带上抽出一根黑檀木制的烟杆,这烟杆一尺长,黄铜的烟锅红玛瑙的嘴,端的是宝贝,殷师爷接过来,却直往红玛瑙的烟嘴上摸索,直到盘出一个阴刻的“许”字来,才微笑着把烟杆递回去,一反平日里的阴险形象,简直就是一个乡间佝偻着给孩子讲故事的慈祥老丈。
“没想到啊,我这老东西重振阴羲帮,有生之年还能遇见黄老弟的孙女。”
“您认得我爷爷?”
“何止认得,你说你爷爷是右使,他就没和你讲过左使是谁吗?”殷师爷说完,大笑起来,自顾自又想坐回椅子上,邵又沉见了赶忙来搀扶——见那少女和师爷攀起关系来,已惊了他一身冷汗——自己初到一年虽凭借武功风头正盛,却正是立足未稳的时候,刚才险些要对师爷的故人之后拔刀相向,犹在庆幸少女及时喝止,才没有酿成大错。
“您是殷爷爷?”那少女兴奋之际也忘了礼数,直接席地而坐,与师爷攀谈起来。
“是啊,当初要不是你爷爷,老东西这眼还瞎不了呢。”殷师爷说着,若有所思,像是又沉溺在往日的回忆里,两三个弹指的功夫,他又回过神来接着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黄慕茵。”
少女回答之后,殷师爷脸上又洋溢起笑意,那笑意逐渐荡漾成咧开的微笑,最后演变成大笑,满座皆不解其意,直到师爷笑够了,理顺了气,才开口说道:“哎呦,你这名字是你爷爷给你起的吧,真是和当年一样啊,又酸又没出息。”他尽力顺平气息解释着,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全收敛回去。
“不说你这名字了,你爷爷近来可好?”
“爷爷远在哈密卫,一切安好。”
“你这位哈烈朋友,是怎么回事?”
“他叫玉素甫,本来是爷爷请来教我练武的,在我家住了两三个月,后来他跟我说,他是明尊察宛的使者,从哈烈来中土是来传教的,盘缠花尽了才在哈密卫找事情做,后来他打听到西安府有个尊摩尼教的阴羲帮,就要带着宝经来西安找你们,我舍不得他,当然就一起跟来了。”少女说到这,又看了看玉素甫。“不过,我一直都没和他说我就是阴羲帮护法的孙女,毕竟,有些事情一股脑全说出来,不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看他惊讶的表情了吗?玉素甫平时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黄慕茵越说越兴奋,最后终于笑出声来。
黄慕茵一笑,殷师爷也跟着笑起来:“好啊好啊,你这丫头倒真像你那爷爷,不过这位玉……玉……”殷师爷调动着舌头想发出那个别扭的哈烈韵音,最后还是放弃了。“你这位朋友,武功当真那么厉害?你爷爷的武功还不够教你的?”
“我爷爷倒是把他点穴截脉的功夫交给我了,可再往后他那套剑法,一边要什么后发先至,一边又讲什么仪态万方,我实在学不会……”黄慕茵回忆起爷爷教授自己武功的往事,不禁面露难色。
“你这丫头真是不识货啊,黄老弟的剑术可是将近一千年以前南陈宗室流传下来的,一般人想学还没地方教呢。”殷师爷笑着调侃,又转头向一旁端坐着,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的玉素甫开口:“既然小兄弟是圣使,又与我这老友的丫头同行,今日便先在此处歇息,共举阴羲一事,明日再议。”
邵又沉引二人走向里屋,玉素甫却心中暗恨自己愚钝,一门心思放在经书上,这么长时间竟没发现黄慕茵与阴羲帮还有这般渊源,若是当初在哈密卫时没有故作不解风情,现在这阴羲右使的位置,岂不要落在自己肩上?黄慕茵却一如平常神态,大剌剌地和玉素甫走进同一间屋,邵又沉见状虽觉惊讶,又想了想人家是元老之后,自己才刚崭露头角,何必多事?佯装无事发生,转身退去。
可惜后来那本《沙卜拉干》被左右译过许多次,黄慕茵和玉素甫仍是未能从中找到什么无上神功。
不过那是在黄慕茵继任阴羲右使之后的事了。
邵又沉也有了个新称呼,叫“哈朗叶什”,玉素甫解释说,那是哈烈语的“百足虫”,意指摩尼教的暗面——他倒是喜欢这个名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三原百足”的名号从此不胫而走。
嘉靖三十二年秋,西安府,归义巷,寅初。
邵又沉用尽全力爬起来,道士仍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眼眸低垂,一动不动。
这场决斗耗尽了道士的内力,但也用光了自己仅剩的力气。他知道,现在该做的就是给这道人心脏补上一刀,然后撤回院里赶快疗伤——什么阴羲帮、什么哈朗叶什,此刻都没有活下去重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己可是三原百足,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他拖着刀,沉重而坚定地朝着黑袍道士的尸身走去,忽然身上汗毛炸起,他本能地向后滚翻,撑着大院的石阶站起身,面前一把二尺半长的短剑钉在自己刚才所站的砖缝里,随后一个赤着脚,黑袄黑裙的矮小少女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你变慢了。”少女冷冷地说。
“是你?!”邵又沉看着那张幼态的脸,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他刚成为邵又沉的夜晚——同样的月色皎洁;同样的遍地尸骸。
只不过这一次,显然不再是他命运的奇迹了。
少女足趾发力,向前滚翻,起身时地上的参商剑已被她掣于右手。少女顺势向着邵又沉猛冲,剑尖指向他的右肩,邵又沉奋力挥刀,想要崩开少女的剑路——可惜太慢了,少女剑路画圆一挑,割断了他右手的拇指,长刀应声落地,少女又反向一割,剑刃破开皮甲,鲜血就从邵又沉腹腔被横向割开的伤口里汩汩流出。
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风中残烛一般的躯体,瘫软下来靠坐在门廊前的石阶上,右臂无力地垂于地面,拇指的截面搭在他再也握不住的那把长刀上。
一旁的少女手握参商剑,正蹲在地上用他的袍角擦拭剑上的血迹,一如当年。
邵又沉瘫坐着看向巷尾,悲悯在眼神里荡开——自己当三原百足太久了,久到忘了曾经他也是为了袍泽兄弟的女儿可以犯死劫人的赤子。
而他所见的仍保留着赤子之心的人,现在也是巷子里冷冰冰的尸首。
三年间没有人知道玉素甫到底对黄慕茵是否是真心实意,还是仅仅把少女的情愫当成了明尊敕使的筹码——曾经只有玉素甫自己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终究没能把摩尼教传遍中土。
黄慕茵没有得到爱人亲口的承认。
殷师爷重振阴羲帮的执念,如今也已成一枕空梦。
就连眼前这个为了决斗燃命相搏的道士,也没坚持到死在自己爱人的手里——他在半个时辰前死在自己手里,这双现在连握刀都握不住的手里。
邵又沉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人的一隅纨执在命运面前何其渺小。
自己就要把命运还给邵又沉了,等到了奈何桥,他又是谁呢?
“你的执念也会杀死你的。”邵又沉大口喘息着,勉力抬头望着少女的背影,说完自己最后一句话。
少女把惊鸿、参商两把剑收归匣中,颓然地望向东方。
东方未晞,层云里只有虚弱的光晕。
预示着羲曜将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