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皇命不可违,为着这满府的人命,早已芳心暗许的六姑娘还是入了宫。
彼时六姑娘握着花照的手,惶恐的仿佛多走一步就会坠入深渊。她脸色苍白的望着眼前跟她愈发相似的少女,语气哀切:“花照,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花照心疼的握住了六姑娘的手,宽慰道:“姑娘,花照的命是您救的,此后不论您去哪,花照都会跟着。”
花照陪着六姑娘跨进了高高的宫墙,却并未告知林长淮。她想,长淮哥哥一定也是同意的,毕竟他们两人都曾受过杜家人的恩泽。
花照瞧着眼前的宫门,后知后觉的有些难受。
不知日后再与故人重逢,又会到什么时候。
花照刚将天子赐住的如意宫收拾停当,便听到宫女来报,说皇上到了。她连忙扶着脸色苍白的六姑娘跪在了宫门口,俯首等待着那个用自己手中的权势拆散了一对有情人的上位者到来。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行至近前扶起了六姑娘,花照领命跟着众人往外退,却在转身的时候看清了天子的脸。
是那个昏迷的少年!
从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花照心中五味杂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大错。
花照略有几分担忧的望向内殿,却听到身边的公公道,姑娘不必担心,静妃娘娘于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不论如何也不会怪罪娘娘的。
花照一瞬间只觉如坠冰窖。
姑娘是因着她,才不得不入宫的?
窗外海棠尽落,花照守着桌上燃着的红烛独坐到了天明。
次日,花照陪着六姑娘去拜见皇后,却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奉命进宫的沈郎君和林长淮。
本是故人重相逢,千言万语却难述诸于口。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良人是路人。
那晚如意宫里的佳人望着宫门流尽了毕生的泪。
早知今日落此境,不如不相逢。
皇上常常会来如意宫,知晓六姑娘身子向来不好,也会不断送各种药材和吃食过来,这在外人看来是无上的荣宠,可六姑娘再也没笑过。
花照无数次想告诉年轻的帝王,她才是当初救了他的那个人,求他放了六姑娘,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都被她悉数咽了回去。先不提皇上封六姑娘为妃到底是因着放错了的救命之恩还是六姑娘权势渐盛的父亲,暂且只论一朝天子认错了人这桩事,叫久居高位的人如何轻易承认。
花照最终还是没能将真相说出口,究竟是怕将事情搞的更复杂,还是不甘跳入眼前的泥沼,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被姑娘教了那么久的礼义廉耻,原来她骨子里还是如此的自私和不堪。
花照还在兀自挣扎,宫外却突然传来了消息,沈郎君被赐死了,因着对天子大不敬。
得到消息的六姑娘昏死了过去。
六姑娘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彼时明艳鲜活的美人,变成了秋日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
六姑娘屏退了宫人,只留了花照一人在近前。她盯着头顶的帐子,缓缓开口。
“你知道吗,从我记事开始,他就从未离开过我的生活。我俩相识了十几年,也说定了,此后一生都要守着彼此,哪里也不去的……可如今,我们都食言了。”
“姑娘……”
“你可知从前我为何愿救下你?”
“自然是因着姑娘心善。”
六姑娘摇了摇头,瞧着面前的花照扯出了一抹笑意,“是因着你同我很像。”
“从前我觉得,这世上有人同我这般像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后来我才发现,大抵世上的事,都是有两面在的。”
花照一颤,惊疑不定的望向形如枯槁的六姑娘,后者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扶我去外面走走吧。”
花照心里有些不安,却还是遵了命。
六姑娘坐在了荷花池边,垂首望着这满塘的生机,吩咐花照去取些点心来。
花照觉察出了些什么,却还是鬼使神差的转了身。身后传来了些许声响,她没有回头。
这样,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如意宫的娘娘殁了,在荷花池。
花照一身缟素,跪在如意宫的大殿里,面前是震怒的天子。
“你为何没有守在她身边?为何不制止!”
花照一言未发。
是啊,为何呢。
她确实想不明白,就像想不明白当初六姑娘明明知晓了真相,为何还是选择了隐瞒。
人生中有太多事,向来让人搞不懂缘由。
帝王冷笑一声,伸出手捏住了面前人的下巴,瞧着这张素来被别人说长的像静妃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好似他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看到了那个在他过去灰暗的日子里唯一发着光的人,于是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赐死也变做了另一番说辞。
“你既欠了她一条命,那便由你替她长命百岁吧。”
花照不可置信的瘫倒在地。
他们都说,她们很像。
于是她走了,她成了她。
(四)
如意宫再次有了静妃娘娘,却没了宫女花照。于是外人都说,死在荷花池里的是宫女花照,不是静妃娘娘。
花照有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会忍不住想,旁人说的或许不错,花照确实死了,同着六姑娘一起被安葬在了厚厚的棺椁里。活着的是静妃,是天子想要的那个曾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刻为他燃起了希望之火的静妃。
在这场荒诞的闹剧里,说不清谁才最可怜。众人眼中高高在上掌人生死的天子,也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可怜人,摘下了一枚自认为正确的果实,酿了一杯用一生去品尝的苦酒。
成了静妃的花照开始守在殿中等候天子的到来,任由他用各种手段惩罚失了职的自己。在外人看来如意宫荣宠依旧,甚至甚于往昔,可只有正主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把她当做代替品。
这时她便会想起六姑娘,那个猜到了一切却至死未曾道破的人。
“我这一辈子便是如此了。今后若是有机会便出宫去吧,外头已无人在等我了,可还有人在等你。”
一个人要有多良善,才会选择带着真相走向死亡。
可是啊,她再也出不去了。
权当是在赎罪吧,花照麻木的跪在殿中,沉默的一如在世时的已亡人。
再次见到林长淮,花照已做了两年“宠妃”。相对无言了许久,林长淮才颤着声音告诉她,她的家人他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接他们回京都。
花照含泪扯出了一个笑容,请求林长淮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帮她照看家人。
不知她是否应该感叹这世间还有一个他,让她能够毫无负担的选择离开。
花照站在原地望着林长淮的背影,忽的想起了若干年前,她追着马车要林长淮记得娶她。
可谁知道,不过几年光阴,她便再也无法嫁给他了呢。
身旁的小宫女懵懵懂懂的问她,娘娘,那是您的兄长吗?
花照一愣,苦笑着说,对,那是我用一辈子也偿还不清的兄长。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花照向皇上请求想去城楼观灯,向来冷漠的帝王竟破天荒的应允了她的请求,只是嘱咐她注意身子。
原来时日一长,连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谁替代了谁了吗?花照悲戚的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
那日风有些大,花照孤身一人上了城楼,她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眼中是无边无际的寂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