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暮色，熠星赶回城门。此刻，阿爸已经卖掉了带来的所有羊，正靠在城墙上抽烟杆子。
“阿爸！我回来了！”熠星远远地边跑边喊。
熠辉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烟，将烟杆在脚底板上磕出烟灰。“有寻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熠星手捏着兜里的征兵传单，心脏砰砰直跳。
“阿爸，今天是我生日，您应该记得的吧？”熠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当然。”
“十四岁的生日可是很重要的，这您也知道吧？”
“好了，有什么话快说，别跟我卖关子。”熠辉直截了当地戳穿了熠星的心思。
熠星见状，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攒得皱皱巴巴的传单，展给阿爸看。
“我想报名雏鹰团。”熠星望着阿爸的眼睛，万分诚恳道。
不料，阿爸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不行。”他不容置疑地说。
“这不是在玩骑士游戏，我是真的想去的！拜托了阿爸，十四岁的生日愿望，就满足我这一次吧！”
“你十四岁的生日愿望，除了这个我都能答应。”全然不顾儿子的殷切恳求，熠辉再度强硬拒绝。
“可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熠星满是不解，“成为骑士是我毕生的梦想！为什么唯独这个你不答应！给我理由！”
“理由就是：你是大草原的孩子，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骑士，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说的！好了，我们要回家了！”熠辉转身就要去解马。
“这不是理由！”熠星大叫着拦住熠辉，他把传单举到熠辉面前，几乎要贴上熠辉的鼻尖，“上面分明说全国的青少年都可以报名！不限出身，不限男女！大草原的孩子怎么了，只要我是繁星王国的子民，我就可以去！你好好看看啊！”
吵闹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一时间周边传来窃窃私语。守边关的士兵对两人催促道：“马上就要开始宵禁了，请尽快出城门。”
熠辉不耐烦了。“你真以为皇家的兵是谁都能当的吗？你这么瘦小，连最简单的家务都做不好，到了那就是被人取笑的！”
“有什么关系？谁一开始就强的？白羊圣骑士落烧当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牧羊人。我有信念，我会努力变强！”
“什么‘信念’什么‘努力’，长这么大了还净会说这种小孩话，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光靠信念和努力就能行的！我就说蜜拉——你妈妈，当年就不该老跟你讲那些虚无缥缈的骑士团故事，让你到现在还对这些东西心存幻想！”
“我妈也不见得就乐意跟你这种蛮横的男人在一起！”熠星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
熠辉看见熠星那双喷着烈火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啊······我的骑士梦，是你和妈妈一起为我搭建的，以前你也明明是很爱讲这些故事的，教会我这些的，分明也是你······难道妈走后，你也跟着死了吗？！”
熠星颤抖着说。霎时间，两人无言，连路人都噤声。四周陷入沉寂。
父子俩的眼神在冷冽的空气中交锋。熠星突然发现，阿爸的眼中也满是破碎的痛苦。
“是啊，是啊······”熠辉紧咬下唇，鲜血从齿缝间渗出，“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后悔！”
在熠星惊恐的眼神中，熠辉抄手夺过那张征兵传单，“嘶啦嘶啦”三下五除二，将其狠狠撕了个粉碎。
“不——！！”熠星绝望大喊，他扑向阿爸，却为时已晚。熠辉大手一扬，千百张碎片像飞蛾一样袭到熠星脸上，每一片都化成利刃，刺进熠星的身体里。
在那一刻，熠星的心仿佛也和传单一起被撕碎了。
熠星跪倒在地。他从地上捡起纸片，似乎在尝试将它们重新拼起来，可不管如何努力，最后都只能看着碎片软塌塌地飘走。
最后，他抬起头，目眦尽裂地瞪着熠辉。
“你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对熠辉说道。
说完，熠星便头也不回地冲进渐黑的街道里，任凭熠辉在身后呼喝。
夜幕彻底落下。白羊城的宵禁开始了。
熠星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此时此刻，所有镇民都已回到自己家中，街道漆黑一片，而窗户后面都亮着灯光。房屋里传出一家人其乐融融吃着晚饭的声音，和冷寂的外面恍然是两个世界。
草原虽然没有宵禁的规定，但也很少有人会晚上出门。黑暗里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就算不是豺狼虎豹，也会有小偷或强盗伺机而动。但熠星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阵阴风吹过，让熠星猛的打了个寒战。
熠星回过头。方才他不顾一切低头猛跑，等反应过来时，早已看不见城门，现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纵深的路口，前方也似乎没有尽头，直直通向夜晚深处。
“阿爸好像没有追过来······”熠星感到失望，但很快胸中便又燃起怒火，他一脚踢飞道旁的石子。“巴不得他不过来，咱俩就此恩断义绝！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明天一早，我就直接去士兵部报到！”
熠星叉腰挺胸，无声发表着他的豪言壮语。“不就是在街上露宿一宿嘛，我堂堂草原男儿，风吹雨淋都不在话下——”
“轰隆隆——”
这时，仿佛上天顺应他的话一般，天空突然响起惊雷，紧跟着就是不期而至的暴雨。豆大的雨点击打着石板路，也将熠星浇了个透顶湿。
“我没说真的要风吹雨淋啊！”熠星绝望地哀嚎。
他用双手在头顶搭了个逼仄的“雨棚”，沿着民居的灯光穿过一条条街道和小巷，终于找到一处屋檐宽大的房子，可以给他避雨。
熠星蹲在门口，一条毛色灰黄的大狗也蹲在门口。它的尾巴从根部那里断掉了。熠星甩着湿发，看向旁边大黄狗那身同样湿漉漉的皮毛，脑子里冒出一个词：难兄难弟。
身后小屋里传来女人的呼唤声：“吃完晚饭后就要上床咯，一会儿爸爸还要给你们讲故事哩。”
“好！”三四个孩子洪亮地回答。碗碟被敲得叮叮咣咣。
就像突然飞来一块大石头，将熠星内心的防线砸得七零八落，他终于无法忍受，将头埋进臂弯里小声哭泣。
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熠星死活想不明白。
自己从今往后，不会真的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吧？
“你也没地方可去吗？”熠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开始和狗说话。那条大黄狗此时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残余的尾巴根不时甩动几下，像是懒得搭理熠星。
“我想也是，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在外面淋雨。”熠星狠狠抽鼻，怅然地注视着雨幕。“要不咱俩做个伴吧，我和你，咱俩一人一狗以后就浪迹天涯，我当骑士，你当军犬，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根骨头啃······”
熠星不停讲着他为自己和大黄狗规划的未来蓝图，甚至开始思考后人为他们立像时，要摆个怎样的姿势。
渐渐的，雨势变小。
熠星站起来伸伸胳膊腿：“看起来雨快停了，咱俩可以先去找点吃的，然后找个能过夜的地方······你去哪？”
大黄狗自顾自地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走到一半又停在道上，回头看着熠星。
“这意思，是要我跟上去吗？”熠星挠挠头发，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大黄狗也开始继续往前走。狗和人一前一后，就这样走了约莫几分钟，在大黄狗的引领下，熠星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最终，在一围没人住的矮石头房后面，他看到一个玩具一样的小茅草屋，孤零零地放置在光秃的泥土地上，孱弱得仿佛大灰狼吹一口气就能把这屋子吹倒。
“这就是你要我来的地方？”熠星问。
就见大黄狗熟门熟路地扒拉开茅草屋形同虚设的门，突然一股热菜汤的香味从门后飘出来，穿透雨后泥土的腥臭，轻悠悠地钻进熠星的鼻子里，充盈着他的大脑，疯狂调动着他的食欲。那气味在空气中仿佛幻化成了一只手，勾引着熠星走向茅草屋。
在求生欲的驱动下，熠星直愣愣地推开茅草屋的门，火的温暖在那一瞬间将他笼罩住，舒服得熠星腰腿发软。
然而，当他看清是谁在屋子里煮汤的时候，熠星却不由得大叫出来。
“你你你——你不是白天广场上那个老头吗？！”
只见那个高呼“天灾”的光秃老头，此刻就坐在屋子中央，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汤锅，不时拾起两根柴火添进炉里。在他身边，那条大黄狗正啃着一根带着晶莹汤汁的棒骨，好不快活。
在那一刻，熠星突然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愤愤感——原来你是有主人的，只有我没人要！
不过很快，这种愤愤感就被恐惧盖过。一看见那骷髅一样的老头，熠星就有种感觉，他煮的菜汤里其实放了蛤蟆和蜥蜴尾巴，说不定连这股香气都是他用巫术伪装的，就是为了诱骗熠星这样的饿死鬼过来，好做主菜。
可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太一样。之前的老头，眼睛是全盲似的浑浊白，而现在却是有神的棕色。
而且，他的面上还带着慈爱。
“过来，孩子，来烤烤火。”
就在熠星心里疯狂打架的时候，老头突然抬起头，向他招招手。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干哑，但比起白天的歇斯底里，这会儿要来的平静、正常得多。
熠星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来，把衣服头发弄干，不然你会感冒的。”老头又说。
熠星这才挪着脚步进屋，走到炉子的另一边、老头的对面坐下。
在火边坐上一会儿，熠星身上的寒气就已驱散大半。老头盛了一碗菜汤，递到他面前。熠星接过菜汤，发现汤色清亮，面上浮着的野菜叶呈色翠绿，没有丝毫怪异。试着尝了一口，温热，清甜，还有淡淡的火腿咸香。熠星当即就忍不住了，风卷残云似的，不一会儿就把汤喝得见了底。
老头咧开他不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熠星突然为刚才怀疑老头而感到愧疚。不过他也疑惑：为何老头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和白天判若两人？
熠星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小小的茅草屋里别有洞天：不大的房间里，手工打制的置物架和箱子堆满了各个角落，上面全都放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水晶球、张着血盆大口的圣母雕像、被漆成红色的干枯猴爪、被泡在罐子里大小各异颜色不一的眼球······
一个箱子里露出一块布片，上面的纹路好似鳄鱼的皮肤。
实际上只是在草堆上铺了一层麻布的床，顶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捕梦网。
以及最为诡异的——地面上被刻画得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这些图文熠星全都看不懂，像是某种古代的咒文。
就连大黄狗喝水的碗，都是一个被捏成人头形状的陶土容器。看它镇定自若的模样，显然是早已经习惯这些东西。
熠星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老头身上。
“老身和你，之前是不是见过？”老头微笑着问。
熠星点点头。“而且当时的您，和现在很不一样。”他如实道。
老头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轻轻叹了口气。他捧起自己的汤碗，吹开热气喝了一口，然后说：“那是起乩的作用，老身无人护法，自然会疯癫扰民。”
“起乩？”熠星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
“请神上身，与神对话，意为起乩。”老头又吹了一口热气，熠星恍惚间觉得，那氤氲的白气像梦中的雾一般迷幻。“今早的时候，老身向预言与虚妄之神玛鲁谢卜问了一些事。”
“天灾！”熠星猛然想起，“这就是占卜的结果吗？”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雨。密密麻麻的雨点坠在茅草扎成的屋顶上，让人心头惴惴不安。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放下碗，然后缓缓起身，开始在狭窄的屋内来回踱步。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自然而然地就能躲开所有拦路的障碍。
“多闻多识的预言与虚妄之神玛鲁谢，祂生性顽皮，永远不会将事实如实告知给信徒。”过了一会儿，老头才幽幽开口，“祂会将预言编织成谜语，混入两三勺谎言，和真相一同搅拌。”
“还真是恶趣味的神。”熠星在心里吐槽。
“所谓‘天灾’，只是老身能从预言中解读出的一个符号，至于是何种天灾，何时到来，一概不知。或许，老身终究是老了······”说着，老头的眼中流露出悲哀。
熠星其实还想问，“星之骑士团是假的”究竟是什么说法，可他也知道，答案一定不会如他所愿，有可能会对他一直以来所相信的东西造成毁灭性打击，熠星现在还没那个胆子听。
老头走到一个置物架前，取下一个水晶球。“孩子，看在你我相识一场，老身便为你做个占卜吧。”
老头抽出一张小桌，将那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置于中央。“将手放到这上面，然后在心里默念三遍你想卜问的事。不过——这只是一次简单占卜，并不细致，只取个模凌两可的答案。”
熠星照老头的指示，把手放到水晶球上后，闭上眼睛，思索片刻，在心里念了三遍“我会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吗？”
就在那一刻，水晶球内部放射出月亮一般银白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一股奇妙的感觉从熠星的指尖进入，沿着熠星的脉络流遍他的全身。迷乱间，他仿佛能听到天使在他耳边轻唱，神祇在对他耳语。
老头的双眼中也闪着光，他抬头面对着天花板，喉头上下耸动，正在无声呢喃。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到了。”
“您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雏鹰坠下山崖，折羽断趾，脱胎换骨，然后翱翔于无垠的天际。孩子，你未来的路正在你脚下铺展，但一切命运都已明码标价，你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取决于你付出了什么，那或许是尘埃粒粒，或许，是抽筋剥皮······“
老头的话，熠星听得一知半解，只能懵懂地点头。
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他的未来不会局限在草原上，只要他肯，会有一片蓝天任他高飞。
当天晚上，熠星就睡在老头为他准备的地铺上，虽然只是一层薄薄的布单，但总好过睡在荒郊野外，拿星辰当被盖。
这一晚，熠星睡得并不深。
他翻来覆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去除杂念，最后却还是只能睁开眼，木然地瞪着屋顶。他在想老头的预言，在盘算着明天是不是真的就去士兵部了，这些纷乱的想法充斥着他的大脑，把睡意都给挤了出去。
最后，他决定到屋外去透透气。
雨后的空气清冷而通透，仿佛洗去了凡间的一切浊气。熠星站在茅草屋门口，静静地注视着天上的月亮。昨天晚上，他也这样看过夜空，只不过那时，他躺在沙漠里，阿爸仍在他身边。
或许，熠星想，或许他们还可以再好好谈谈的。他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换想法，熠星也能听听阿爸真正的用意。
只是，不知道阿爸心里在想什么，也许现在，他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忽然这时，恰在此时，万籁之中传来一个清脆的铃音。
铃铃，铃铃······
“是谁？有人在那吗？”熠星看向远方。
那铃声远远近近，若即若离，仿佛醒来后梦的余韵。
有那么一瞬间，熠星觉得自己许是眼花了，因为在他面前，在树影交织的地方，翩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她及腰的金色卷发在夜中熠熠生辉，好似神话中各路英雄趋之若鹜的金羊毛。月光为她披上轻盈的薄纱。那宛若天神的清丽容颜，竟让熠星一时间遗忘了呼吸。
少女在林中神色慌张、跌跌撞撞，这幅神态让熠星一瞬间冒出一个想法：她也许是化作人形的鹿之精灵，在漆黑的夜里迷途，不小心闯进了人类的领地。
视线在慌乱间交错，熠星看见女孩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
说点什么吗？熠星很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何，胸中激荡起异样的回声。
但是突然，就在熠星恍惚之间，那个女孩却不见了，消失了。
熠星眨眨眼，再望向女孩之前所在的地方——仍是空无一人，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熠星彻底迷茫了。月色仍静谧，风声仍微起，一切如初，只是那女孩犹如昙花一现，只出现了那短短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不见。
她真的存在过吗？还是那只是自己的臆想？
熠星抬头看着月亮，幻想着她能告诉自己答案。但是眼下，熠星确是感觉到一种不真实感，就好像从刚刚到现在，他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但是，当他抚上胸口，从那层皮肤下传来的有力鼓动却在告诉他：几秒前，他的确为了一个幻影一样的女孩，感受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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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昨晚半夜快两点的时候突然饿到不行，于是吃到了人生中感情最复杂的一顿宵夜：在北方零下的夜晚只套一件外套，去宿舍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个鸡腿和一根肠，当我蹲在大堂里啃鸡腿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幸福感
在饿的时候能有东西吃，在夜晚能享受到白天没有的独处的自由。人生之幸大抵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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