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星木然地在草原上行走。
黑夜死寂,无星无月,浓雾沉重得几乎足以令人窒息,枯草毫无生气,像疫病一样在脚下铺展。在这没有尽头的空间里,不知什么是方向,也不知什么是时间。
这一切,似乎有点儿眼熟······
想起来了,这幅场景,和睡在大草原的那一晚极其相似。
星点似的火光飘荡,略过熠星的眼前。他追随着飞舞的火星回过头,看见在他身后不远处支着一摊篝火,尚有余热,火星从那蹦出。篝火旁立着一个人影,身边是一匹高大的马。
借着微弱的火光,隐约能看见那人皮肤黝黑,下巴长着一丛浓密的红色络腮胡——正是熠星的阿爸,熠辉!
熠星看着阿爸,一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未来穿越而至,告诫他:去追上阿爸,告诉他你没有恨他。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可是,熠星的双腿却像在地上生了根,深深插进土里,动弹不得,只能和阿爸远远相望。
突然,他感到脚下传来有规律的振动,大地震颤,发出沉闷的声音。
“咚、咚、咚。”
“咚、咚、咚。”
和那个晚上听到的一模一样,并且更清晰,更感压迫。
越来越近。
直到——熠星看见了。
看见阿爸身后,惨白的浓雾中浮现一个影子。不,不是一个,是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这些影子一字排开,层层叠叠,就像帝国的城墙,巍峨横在熠星面前。
那是人,骑在马上的人,身披重甲的骑兵。熠星这辈子见过的人都没有这么多。他们占据着视野的各个角落。原本已经弥足高大健硕的熠辉和阿帕,此时竟显得如此渺小,能被“城墙”的影子完全笼罩在其中。
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冰冷的寒气,漠然,僵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仿佛他们不是活物。然而鼻息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从每个人的盔甲下喷出。
似乎是他们的呼吸卷起这草原上的风,似乎是他们身上的冷气让这草原冰封。
熠星想大叫,让阿爸快逃,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他的咽喉,他发不出一个音节。
熠辉的神色平静悲哀。在他身后,一个头盔上有一对弯角的骑兵抽出弯刀,高举到半空。万籁之中,熠星听到骑兵吟唱般的长呼一声:
“可汗——万岁——”
刹那间,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闪着寒光的弯刀割开阿爸的喉咙,阿爸的身躯轰然倒下,没了生息。
阿帕仰天嘶鸣。
熠星想要冲上去,一种窒息的感觉却突然从他咽喉处传来,就像有无形的绳索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拼命挣扎,却只是让自己身上的绑缚感觉更加紧缩。
不,不······
那一大群人马踏起沉重的步伐,将熠辉的身躯踩在脚下,毫不留情。
眼睁睁看着阿爸变成一滩烂泥,熠星在那一刻,听见自己发出了第一声——也是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不要!!——”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屋内响起,趴在门口的大黄狗抬起头,又缓缓放下。
熠星揉着被撞红的额角,吃痛地呻吟着。
原来刚刚的场景都是一场梦。惊梦时撞到柜脚,让熠星一下清醒了过来。
原本挂在天花板上的捕梦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正好盖在熠星身上,梦里那被绳子捆住的感觉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熠星郁闷地看着把自己“五花大绑”的捕梦网。都说捕梦网能够过滤噩梦,给人带来美梦,但回想起刚刚那个梦,那真实到可怕的观感仍让他感到心有余悸。心脏还在猛烈跳动,身上的冷汗已然将他浸湿。
但,幸好是梦。
今早是个大晴天,和煦的阳光穿过窗户和屋顶的缝隙洒进屋内,这让熠星的心情变好了许多。
老头不在屋里,但昨晚被用来占卜的水晶球从被掀翻的矮桌上滚到了熠星脚边,凌乱的家具东倒西歪地开出一条通往门外的路,看着此情此景,熠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老头今早给自己起乩,然后发疯冲出去的画面······
该不会昨天,还有之前几次都是同样的情况吧?这样想着,熠星为老头感到深深的担忧。
虽不愿不辞而别,但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了。熠星看着小屋,最后将自己身上最后两枚铜板放在矮桌上。
出门路过大黄狗时,熠星蹲下摸摸它的脑袋,说道:“可惜了,咱俩有缘无分。我要走了,以后就跟着你主人好好生活吧。”
大黄狗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它的断尾跟在无声地摇摆。
沿着昨天的原路,熠星回到了城镇上。
这天,白羊城的街道上格外热闹。虽然人们对星之骑士团的传说态度甚微,但成为皇家骑士对于普通人来说,依然具有十足的吸引力。一大早,士兵部的门口就排起长龙,带着孩子前来咨询、报名的人络绎不绝。原本熠星还担忧找不到士兵部的位置,现在看来,应该说是想错过都难。
熠星在人群外围上蹿下跳,一个个严丝合缝挤在一起的身躯砌成一堵围墙,熠星无力地心想,自己哪怕再苗条好像都没法挤进去。
前排的人七嘴八舌的提问更是络绎不绝:
“我儿子差两个月满12岁能报名吗?”
“女孩子上不了战场的话能去什么部门啊?”
“管饭吗?”
“马和装备用不用自己买?”
······
问到最后,应付不过来的士兵在门口张贴了一张告示,写了所有被提问最多的注意事项:全封闭式训练,装备由国家提供等等。除此之外,任何来报名的孩子都需要监护人的同意。有男爵及以上爵位人士推荐信者可例外。
“监护人的同意”?!
看到这张告示,熠星的心凉了半截。他现在哪有监护人啊,阿爸或许昨天就回去了,更不用说什么“爵士的推荐信”。
难道他今次注定和骑士团无缘?
泄气了,熠星踌躇半天,最终还是失落地离开。
现在他能去哪?去白羊城外,说不定能找到同样来自落烧草原的牧民,能把自己捎回去。可是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等见到了阿爸和姐姐他们,不晓得会被怎样处置,也许他要一辈子被拴在家里管羊了。
还有宝拉那群小子,准会拿这件事嘲笑他一辈子······
灰心丧气地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白羊城城门口。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竟出现在他面前。
“阿,阿爸?!”熠星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
是阿爸!他此刻就和昨天一样,靠在城门上吸烟。如此相似的场景,让熠星一时间生出奇想,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时空乱流,穿越回了昨天。然而阿爸沾着雨水痕迹的外衣表明,他的确是在这儿待了一夜。
“舍得回来了?”熠辉闷闷地说道。
熠星傻在原地,不知要不要回答。
“既然回来了,”熠辉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收起烟枪,“那就回去吧。”
他没有骂熠星,也没有说任何别的话。只是像所有等待孩子的父亲一样,说回家吧。
于是,熠星就跟着阿爸走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熠星再一次和阿爸穿行在辽阔而空无一物的草原上。阿爸同样不发一言,只给熠星一个沉默的背影。似乎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熠星想起今早的梦,同样的大草原,同样的夜晚,阿爸被骑兵杀害的场景历历在目。不管熠星再怎么安慰自己那只是个梦,他的心里仍感到别样的不安,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紧抓着他的心脏不放。
他更想起了梦里的那句话:
“告诉阿爸你没有恨他,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阿爸。”熠星轻轻叫了一声。
“嗯?”
一阵卷着细沙的风吹过,细微的呼啸填补着父子俩沉默的空隙。
“什么事?”没听见熠星的说话,熠辉再应了一声。
“关于骑士团的事······”熠星紧了紧攥住的手心,“我不怪你。”
“这件事我们回家再说。”熠辉似乎并不为所动。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熠星。
“拿着。打开看看。”
熠星打开后,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外观朴素的木质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可以转动的银质的吊坠,大约半个手掌大,做工精细,一面镌刻着全天的星象图,而另一面则是白羊圣骑士落烧的侧身像,外围一圈刻着的文字则是他的名言:“希望会在废墟之上盛开,我愿为她献上我的血肉做养料”。
熠星看着这个精致的吊坠,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就选了这个。”熠辉说。
熠星捧着吊坠,注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心里,就像画家的颜料被打翻,各种色彩混在一起,最终变成难以言喻的灰黑。
阿爸,你究竟想怎样呢?你究竟想让我怎样看你呢?
无法找到答案。熠星将吊坠挂到脖子上。银器贴在他胸膛的皮肤上,起初冰冰凉凉的,但很快就染上了熠星身体的温度,开始变得暖和。
太阳在远方缓缓落下。看来他们今晚又要在草原上度过一夜了。
而熠星知道,当这一晚过去之后,他就能回家了,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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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2023年最后一次更新啦,剩下的等到2024年再写吧!x
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