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前几天,甄家母女便拾掇拾掇预备着出园子回家了,虽则皇帝金口玉言准了甄夫人及玉娆在圆明园过中秋,然而皇帝可以随口允诺,甄嬛却不能随口就答应了。中秋家宴,既然是家宴,席上宾客除过后妃便是那些王爷贝勒福晋,连皇后娘娘的母亲都拿不到入场券,甄嬛又岂敢堂而皇之的扇皇后巴掌?
也许甄家母子不必出席宴会,只待在碧桐书院不就得了?
这样也是不妥,甄嬛是目前宫里头恩宠仅次皇后的妃嫔,皇帝张了嘴留人,又碍着皇后不准人出现,怎么想都怪怪的,好在甄嬛是非常知情知趣的,寻了个由头禀明皇帝因果,还能顺便刷波好感。
园子里规矩松散,安陵容戴上最后一支步摇,底下坠着浅红色的玛瑙珠子,透过多宝格,宝鹊穿梭在上下的空挡里张罗摆午膳,里间则是菊青跟着宝鹃为安陵容挑选着中秋宴席上的装束。
安陵容坐在梳妆镜前头跟着出谋划策:“上回内务府送了匹鹅黄色的布,我记着仿佛是柳条花样儿的,那个好看。”
宝鹃回想着说:“仿佛是有的,只是娘娘您衣裳多,做好了就归到箱笼里去了,怕是压出褶儿了。”
菊青属于行动派,已经预备好要翻箱子了,便说:“有什么关系?好在时辰尚早,咱们紧着找出来熨一熨,再熏两道香就成了,娘娘能想起来,说明是真喜欢,还怕费点子事儿了?”
宝鹃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会回嘴的菊青,不甘示弱地回道:“我也没说不成,净显出你了,像我是个白吃饭的。娘娘,您评评理,哪有这么说话的?”
安陵容顺手拾了把象牙劈丝雕花纹的扇子再手里摇,一面指着她们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不做这拉架的。”
正说笑间,听外头来人通传,说是甄家小姐来访。宝鹃与菊青相视一眼,心里犯着嘀咕,今儿个就要走了,不跟自家姐姐道别,怎么跑来这里?
只听安陵容道:“请甄小姐在堂屋休息,我这就来。”
转出门,只见玉娆背对着里屋站着,穿着一身藕粉色汉装,透着合宜的娇俏,仿佛是听着了脚步声,玉娆转过身,怀里抱着个泥塑娃娃,手腕上缠着一只香包坠子,因两只手腾不出空,便只弯了弯腿算是行礼了。
安陵容问她:“今日便要回家了,怎么不跟姐姐多待一会儿,往后要再见可难了。”
玉娆回话:“臣女是给娘娘您回礼的,礼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过臣女没什么稀罕东西,倒是有个爱玩泥巴的俗趣,便照着您的模样捏了个泥娃娃,您瞧瞧喜欢吗?”
安陵容给面子地接过手细细瞧过,夸道:“真不错,眼是眼,鼻是鼻的。”做得这么抽象还敢说是照着样子捏的,这小姑娘胆子很肥,安陵容如是评价的。
玉娆脸颊一下子泛着红,仍不死心,又把坠子递上去:“娘娘,还有个香包坠子......”
安陵容道:“坠子打得不错,既然是你的心意,我便都收下了。可用过膳了,可要跟我一道用?”
甄玉娆本是要假意推脱一番的,话到了嘴边又觉着太假了,在怡嫔娘娘跟前用得着吗?娘娘恐怕不喜欢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吧,便点着脑袋答应了。
饭桌上,玉娆吃的心不在焉,吃进去两粒饭便要发呆,时不时还要盯着安陵容看一阵,看得人很没有食欲,安陵容没好气道:“怎么啦?我这儿的菜不合你胃口?”
玉娆回过神,筷子在不大的饭碗里搅合两下,说道:“臣女失仪了,娘娘殿里的饭食都是绝好的,只是...”说罢,轻轻叹了口气,一双圆圆的杏眼看了看安陵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安陵容令宫人不必侍立着伺候了,赶他们回屋用饭,又对玉娆说:“念在日后要见不着你了,惹得我没胃口用饭这件事便不与你计较,如今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能跟我说说吗?”
水木明瑟殿因着水力风扇的缘故极少用冰,殿内悬挂着的帐子正如其名,蝉翼一般轻飘飘地荡在空里,糊窗的纱是松绿的,从室内望过去,宛若窗外栽着丛丛绿竹,很有情调。
玉娆已将那副木筷搁下,一手叠在桌上,另一手将脑袋支起来:“自进来圆明园,母亲和姐姐都告知我应该谨言慎行。可是,自姐姐入宫,家里头便只留下我一个姑娘家,以往能同姐姐说的心事已无人可以倾诉,原想着这回能跟姐姐好好儿地说说话,只是我冷眼瞧着,姐姐她......”玉娆顿了顿,苦恼着该不该说下去,“怡嫔娘娘,臣女是可以同您说心里话儿的吧?我真是不想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可是您瞧瞧,我还能跟谁讲呢?”
当桌面上摆着吃食,安陵容的嘴与手是不可能闲下来的,她胳膊一伸,从桌沿上抓了把腰果,一边嚼得满口生香,一边听玉娆说话,她回答说:“你这么问,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咱们也相处许久了,只看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着我的,若是愿意同我说了,我便听着,若是心有顾虑,也实属人之常情,少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细心谨慎呢。”
玉娆鼓了鼓腮帮子,下定决心似的张嘴问:“怡嫔娘娘,您说,我姐姐她过得幸福么?”
也许是知道这问题不好答,也许玉娆并不想得到一个回答,不待安陵容说话,玉娆便紧赶着又说:“您不知道,姐姐从前是很骄傲的,说难听点就是异想天开。不过我喜欢那样做着白日梦的姐姐,那么清高,那么傲气。上一回见姐姐,她脸上就没有不带笑的,说起蜀锦玉鞋,说起皇上都是满眼的喜悦,这回却不同了...您也知道是怎么不同。我不明白,什么样儿的男人,也需得这般的逢迎。”
这里的逢迎并不是说莞嫔已经到了要低下身段谄媚讨好的地步,以往的她,凭借智商和情商,在与皇帝相处的过程中使些小小的心眼,只能说是闺房情趣,可此次罚跪事件后,更像是闹过一次分手的小情侣,莞嫔在想法子叫皇上忆起从前美好。
不同于原本的莞嫔小产,皇上心中有那么一丝愧疚,现在他更像是在容忍莞嫔的脾气,他的所有似乎行为都在说:
莞嫔啊,你的孩子不是好好的还没事儿吗?还要跟我闹脾气啊,好吧,我允许你闹上几天,但请你搞清楚,我是皇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可以哄个一次两次,但绝对不会有第三次。
玉娆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可想她的心绪也是混乱不堪,安陵容沉思着组织言语,她说:“因为你姐姐陷入爱情了。她爱皇上,会设身处地的为皇上找补,也会为皇上的态度心痛神伤,其实莞嫔已经看清楚了一部分不怎么好的皇上,可她仍然爱着另外的大部分。正因如此,莞嫔还留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她在皇上心里是特别的那一个。”
玉娆问:“可姐姐不是,对吗?”
安陵容摇了摇头:“皆有可能。也许等玉娆爱上了什么人,就明白你姐姐的行为了。”
玉娆红着脸颊,嗫嚅道:“我才不会的,如此看来,天下最该英明神武的皇上尚不过如此,可见男子也就这样了。”
安陵容大感佩服:“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真是不得了。”
玉娆知道这是在笑话她小孩子童言童语,做不得真,恼羞成怒般地告退了。
临行前,耳畔只幽幽地飘过安陵容的话。
要想得熊掌,自然得放弃一条鱼~
永远也别想着自个儿是特别的那个,最特别的已经死啦。
中秋家宴当日,晌午宣读了几位贵人的晋封旨意,到了下午,后宫各嫔妃便开始描眉插花,打扮着预备参加宴会了。
安陵容如愿穿上那身鹅黄柳纹的旗装,发间还别致地插着一只小巧的银蜻蜓,翅膀削得极薄,走起路来还跟着颤,仿佛是在发髻间盘旋着飞。
她早早地入了席,待莞嫔挺着个孕肚靠过来,只见她眼神一亮,夸道:“你这身打扮好,清灵可爱,很适合你。”她本想说仿佛是回到了当初在甄府,陵容就穿着一身黄衣衫,那是入宫后不再有的清丽佳人,却担心安陵容多心,便及时闭了嘴。
安陵容掩着嘴笑:“想起来当初在姐姐府上同住,那时候家下人都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只如今长了几岁,像是在穿小时候的衣裳似的。”
莞嫔佯装着要打她,嘴上说笑:“陵容这是讨打呢,你入宫不过几岁,什么小不小时候的。”
正说笑间,安陵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盛装女子,抬眼一瞧,正是一身水红色旗装的昭贵人,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座次紧挨着安陵容。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昭贵人见到安、甄二人时肉眼可见得窘迫了一瞬,才矮下身子见礼。甄嬛对于类似昭贵人这样在旁人影子下得宠的同事心存怜悯,也有些居高临下的不屑,失了谈笑风生的兴致,只面上不显地点了点头。
席间除过场面上的觥筹交错,再就是昭贵人始终想着要与安陵容寒暄个两句,可惜二人并不熟悉,只叫安陵容感到尴尬非常,终于趁着甄嬛怀有身孕不宜劳累,中途离席才得以从九洲清晏殿逃脱出来。
后湖西岸,有一处地方名叫坦坦荡荡,据说是仿着杭州的玉泉观鱼建造的,又可称为金鱼池。
凿池为鱼乐国,锦鳞数千头。
有没有数千头不知道,总之安陵容撒下一把鱼食,映着宫女手中灯笼里散着的昏黄光晕,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因桑儿主要的工作还是照管宁宁公主,不然安陵容还真乐意时时带着她在身边,别的不说,桑儿小妞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比较下来,宝鹃总是无意识酸东酸西、菊青的特色一向就是木讷少言,都堪称无趣。
“娘娘,那头儿正开着宴呢,咱们透一会儿风就回去吧。”菊青担心出来久了会被怪罪,劝着说。
“不要,不仅不要回去,我还想自个儿走走,给我一盏灯,你们就等在这儿。”话音刚落,为了避免浪费不必要的口舌,安陵容紧接着说,“谁要劝我,回去我便扣她赏钱,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提灯漫步于后湖岸边,葱郁的林木间蝉鸣聒噪得经久不息,安陵容突然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仿佛这个地方她来过、走过、离开过。
也许在平行世界的另一头,那个她也穿梭在圆明园的水边。
“富察少爷?”安陵容定定神,发觉斜前方那个身影是她认得的,“您拎个鸟笼子这是去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