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便对着甄嬛又贺一番,末了语气中不得不带着些惘然道:“我又多了个兄弟,只是我们家的兄弟从小却都不见面,三哥住在宫里,五弟陪着他的额娘在外修行。我真是羡慕三哥,能常常侍奉在皇阿玛身边。也羡慕五弟,能在自己的额娘身边尽孝。”话没有说尽,但在场众人皆不禁念起莞妃生的六阿哥弘昕,更是兼得父母之爱,与眼前这个俊美凄惨的少年相比,又怎能不心生怜惜呢?
甄嬛自做了母亲,性情里更多了些忧怜多思,她便伸出手来,隔着冰丝手帕轻轻一抚弘历戴着锦帽的脑袋,安陵容在一旁看着,莫名看出几分孺慕之思,心里却不禁吐槽四蛋:虽然说出来的都是大实话,但是怎么看怎么装,古人也许都吃这么一套抒情大法,反正安陵容的鸡皮疙瘩快掉下地去了。
于是安陵容想着岔开话题,顺便也卖四阿哥一个好儿。她道:“四阿哥,你爬得那么高是做什么呢?”
这话自然问对了点,弘历虚抹一把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微扬的眼尾竟也染了几分红晕:“我听说今日皇阿玛便要进园子了,特意早早儿等在道上。我想给皇阿玛请安,却怕他不愿见我,只好遥遥一望,以全孝心。”
这话果然又戳中了甄嬛心软之处,其实安陵容一直觉得甄嬛是那种有点小做作的性子,以往姊妹之间相处倒还好些,一旦涉及情这么个字,就有些矫揉。她一番安慰,四阿哥便顺着展开笑颜,分别之际四阿哥去而复返,将手中所握着的柳枝环赠给了甄嬛。
安陵容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想到结草衔环四字,这典故是在马车上晃晃悠悠读到的,晃得安陵容直欲呕吐,头晕眼花,脑子里便一路都是结草与衔环的故事,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能把知识用在生活里,这多难得啊。
竹竿搭结的小路下响着哗哗水声,安陵容不是没见过竹子,却也不大清楚竹子能长得这样高大,水汽蒸上一片飘渺薄雾,望不尽的绿林深深,闻不见片刻喧嚣。转过一道弯,连片的房屋便在眼前。
提起竹林,脑中便能浮现朴素小巧的竹屋,但给嫔妃住着个似乎有些不合适,于是眼前的黑瓦白墙实在是叫人眼前一亮,活似引在深山的一座庄园,东去不远有一架水车,再过一座桥便到了风格完全不同的碧桐书院。
比起安陵容的悠然闲适,身着龙袍,正襟危坐于勤政殿的皇帝甫一下车就忘情投入进工作当中,主要的任务是听甄远道、瓜尔佳厄敏作为主力告年羹尧的状。单知道年羹尧离谱,却没想到他能这么离谱。
假使安陵容能听到这几位大人搜罗来的桩桩罪行,少不得又要目瞪口呆。她虽对皇帝颇不以为然,却也料不到几百年前的古人中也有这么放荡不羁的行为。搜刮民脂民膏固然可恨,却没什么特别,家奴作死还能说做主子的毫不知情,如此种种倒也能忍。年羹尧居然敢于再给同僚下属下达谕令。
何谓谕令?常可见皇帝谕某某做某事,或皇帝敕谕、口谕,也就是说年羹尧在工作文件中大剌剌写下“我年羹尧大将军谕某某人做某事”,其中深意,不可言说。
又有年羹尧出资印刷唐时中书郎陆贽文集《陆宣公奏议》,请皇上写序,也不知皇上写了没有,知不知道这回事,最近却闹出一桩事来。年羹尧自拟序言一纸,虽自称:我给皇上代笔,可知之者却甚少,这篇序到底是皇上写的还是年羹尧写的,又或者是你年羹尧自拟为皇上?
安陵容怎么也想不到,年大将军反清反皇权的竟志气如此坚定,实在是惭愧至极。
皇上正自黑脸,安陵容的脑袋瓜也没闲着。她自然是知道眼下皇帝一收一放,看着似乎是极其念及昔年君臣感情,不断给年羹尧机会,连安陵容听着消息也寻思:真正的历史如何她不清楚,可是在这个世界观里,年羹尧那是响当当的打仗第一能手,要是年家能从此就收敛嚣张气焰,真正把自己当成皇帝的一条忠犬,是否祸事可免?
安陵容一向敬佩戎马半生的将军,去年他们家才平定西北,她还特意找富察少爷了解了这场战事。原来,年羹尧当初平定青海罗布藏丹津叛乱,前后花了四个多月时间,兵分三路,一路阻挡敌军进发,一路防止敌军逃窜,主力部队直捣茫茫大漠,追击罗布藏丹津。
听起来十分简单,叛乱的部队也是乌合之众,一点儿也不厉害,最后虽没有抓住罗布藏丹津,却也算是立了大功。在安陵容看来,这功劳的成分好似也没那么厉害,只是这场叛乱必然会发生在皇上登基之初,既能稳定朝局又能趁机将自己的班子换上高位,并不能显出年大将军的军事才能多么厉害。也不知道年羹尧为何如此居功自傲。
富察崇景却道年将军善用骑兵,且熟知兵法,否则也不敢勒令岳将军仅率五千骑兵直捣西宁,为将者能精准地把握局势,果断地下达指令不容抗拒才最重要。
要是去劝劝年世兰,叫她们家人收敛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用。可安陵容又实在不敢过多参与这些可谓重大节点的剧情。
转念又想:她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要是她跑到清凉殿跟年世兰一通说道,年世兰大约会嘴角一歪,露出个高傲不屑的笑容,并把安陵容当成傻子看,告诉她:“这事儿也容得你小小安陵容来置喙,还不把她给我打出去。”人家夜里亲亲切切地跟皇上告黑状,不必等到天亮,冷宫便是自己的归宿啦。
这一日,弘历来碧桐书院给莞妃请安未遂,便向西行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忽闻一细微的叫声,似乎是猫。
左右他是闲着没事做,循声去寻,又前行几步,猫叫声断断续续,便驻足,凝神侧耳去分辨,片刻后过在一丛草中见到两只奶猫,猫儿极小,纵是弘历年纪尚小,两只手也能牢牢握住一只。
只是孩儿在此,做母亲的却不知何处去了。弘历便朝林深处去寻,还没走多元,深至小腿的丛莽便有响动,一头油光水滑,肌肉瓷实的小兽贴腿窜过,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吓得弘历抬脚后退,踉踉跄跄撞上一棵树干。
他正自好奇今日怎遇上这许多畜生,也不知那是个什么,远远便传来一声犬吠。弘历摇头失笑,余光瞥见丛中一道白光,凑近去看,原是一只雪白的大猫,猫颈上好一团模糊血肉,血,直染得毛色红白惊心触目。
白猫一息奄奄,兀自挣扎扭动,眼里竟兀自落下泪来,呜咽着“喵噢”一声,便死去了。
弘历想这定是奶猫之母,不知如何与犬结下仇怨,大打出手,竟抛下年幼的孩儿去了。思及此,弘历自然想起母亲,他那卑贱的活在想象里的母亲,正伤感间,猛地想起那两只小猫,方才也不曾注意恶狗何去,别又咬死了小猫儿。
待弘历奔回原处,不见恶狗,奶猫却伤了一头,他忙展开衣裳下摆兜起小猫施救,背后恶狠狠的犬吠猝然响起。
“阿哥小心!”又有一人手举一根大木棍刺向弘历身后,他惊慌失措地回头一瞧,木棍横叉狗嘴,恶狗吃痛,嗥叫着转身便跑。那以棍击狗的是个太监,那太监丢了棍,掸一掸手,行了个礼道:“奴才小鹿子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
四阿哥弘历免他的礼,想到合该谢其相救,可阿哥跟太监道谢,太不象样,只好别别扭扭道:“公公...公公好身手。”
小鹿子道:“阿哥爷谬赞。”便要告退。
四阿哥忙道:“请留步,不知公公何处高就?我好歹要知道你的来历,才知道谢礼要送去哪里。”
小鹿子道:“奴才的主子是竹香斋的怡嫔娘娘。”一停顿,手指向四阿哥兜着的奶猫,“奴才方才瞧见恶犬围着这猫儿打转,有心要跟怡嫔娘娘献宝,这才寻摸着好粗一根木棍,不想那恶犬胆大包天竟要伤害阿哥爷。”
弘历脑中便浮现出那个一袭雪青色衣裳,秀丽不俗却满脸促狭的宫嫔来。其实人家哪里促狭,只是他听音知意,才有此感。今日出了这档子事儿,弘历觉得自己那一副舔狗模样又跃在眼前,颇为赧然,口里却道:“怡嫔娘娘喜欢,这两只奶猫便给了公公。前几日匆匆见过娘娘,不曾拜会,请公公带路,我便向娘娘亲口道谢了。”
小鹿子应了声,便即接过小兽,走在侧面靠前的位置引路。
穿过茂林修竹,豁然开朗处是一片灰白房舍,色彩差异叫人眼前一亮。屋舍前流过一条溪,溪边围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女子,小鹿子微微欠身,将手上狸奴交给另个太监,上前在人堆里说了几句话,宫女们便都散开。
弘历眼前蓦地出现一个穿得像青花瓷的纤瘦身影,她斜侧身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向左一扭,整个人便露出来了。一片日光耀眼地照在她脸上,弘历迎着光眯一眯眼,安陵容怀里便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她朝弘历招了招手。
弘历又向前几步,这才发现安陵容双足伸在哗哗的溪流当中,裙下雪白的小腿半露,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他深觉失礼,却也没见过有人能有白得似雪的皮肤,视线便不忍移开,那白底蓝边的裙摆唰地放下,他猛一抬头,却见安陵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她问:“四阿哥不上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