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不过随口一问,却叫四阿哥心中局促起来。原来,四阿哥常年住在园子里,皇上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忙?未登基时,先帝爷的儿子们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与八爷一党明枪暗箭本就心力交瘁,四阿哥又可说是个明明白白存在着的污点,他生下来就没人喜欢她,也许除了那个可怜的宫女李金桂罢。很难说李金桂若能活到现在是不是一件好事,她用死换来的弘历却活得自卑失落。
前些年,不论是王府后院还是皇上的后宫中,惟皇后或华妃还有些话语权,而这两个女人除在对待情敌时敢于违逆皇上的心意,旁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俱以皇上心意为自己的心意,又有谁能想起来还在圆明园的四阿哥呢。于是,蠢笨的三阿哥有名师教导,四阿哥只能爬上高高的假山望眼欲穿,连念书识字都是跟园子里管书楼的宫人所学。
四阿哥固然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可没有名儒士子来教,他便也没什么心思向学。眼下安陵容问起来,四阿哥嗫嚅着不知作何解释,他定定神才道:“儿臣...儿臣的先生许是觉着教我念书没什么前程可言,我虽明白尊师重道的道理,却也不愿白白给人折辱。哼,不过懂些诗书,有甚么了不起。”说罢,假作太阳光刺眼,觑着眸观察安陵容的反应。
安陵容知他不受重视,却也着实想不到皇上怠慢亲子至此,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只有一个笨儿子,一个捣蛋鬼儿子,还有便是眼前这个弘历,他竟也不想想后继无人该怎么办。如今有了弘昕,恐怕他更想不起来四阿哥了,思及此,安陵容不禁有些歉疚。不过这事也很好解决,这点微弱的歉疚便随之消散了。
她的手肘支在扶手上,两只手似百无聊赖地抚弄把玩一块烟雾般的浅绿色手帕,那双手也是莹白如玉,柔似无骨。四阿哥不知为何,心中不自觉对安陵容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实在说不清这是什么样一种心思。
他想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想浮光霭蔼,冷浸溶溶月、想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想怡嫔娘娘的姿容不及莞娘娘许多,我却很是庆幸。
也想她的眼光怎么如此清亮,像银闪闪的针一样扎着我,扎进我那所谓的魂灵里,我扯的谎,她是不是全能听出来?
于是,他便对怡嫔娘娘颇有几分忌惮,他那点小心思好像无所遁形似的。
安陵容没接他的话,一手环着怀里幼女的背,一手又朝他招一招:“来,瞧瞧你的小妹子。她这两日里学会站其身子了,还能蹒跚着走两步。”
四阿哥依言上前,想伸手接过宁宁抱在怀里,倏忽间想起什么,又退了半步道:“怡嫔娘娘,我方才兜着受伤的奶猫儿,衣裳沾了脏东西,还是不抱她了。”
恰是此时,不知什么时间不见小鹿子远远儿的走近来,手里提着个包裹,朝四阿哥躬身施礼,安陵容道:“你回来的很是时候。”罢了,又对四阿哥说:“我方才便瞧见你衣衫凌乱,想你这么着回去也不成体统,我这里并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穿的衣裳。便差使了小鹿子去给你去件新的来。”
四阿哥道过谢,小鹿子引着他往西侧一间厢房去换衣裳,片刻后一身崭新的弘历便回来了。安陵容也已穿上鞋袜,带着宁宁在石板路上费力前行。院子里宝鹃、宝鹊等人已摆好一桌点心果茶,一大一小两人落了座,四阿哥才好陪着宁宁玩。
弘历扮着鬼脸儿逗得宁宁拍手大笑,小女孩的笑声是憨憨傻傻的嘿嘿声,一回还嘿不来几声,往往笑到一半便即哑住。安陵容膝上铺了张薄布,上头躺着两只奶猫,受伤的那个已将细瘦的小腿包扎起了。万物有灵,小猫也知道是谁救了它们,仰在布上昂着头,夹着嗓儿直叫唤。
安陵容一指轻轻戳猫,一面抬起头跟小鹿子说话:“你有心给我献殷勤,却不知道我更喜欢小狗儿,对狸奴的喜欢也只这一瞬。再者说,莞妃可怕猫的很,养了猫儿,往后她可不来咱们这儿玩了。”
小鹿子在主子面前一贯是笑呵呵的,很狗腿地说:“是奴才的不是,这俩小家伙原是四阿哥所救,奴才却是半道儿劫来的,奴才该给娘娘、阿哥告恼,甘愿领罚。”
弘历在一旁分心听着,暗自嘀咕:你喜欢小狗,却不知道小狗能狠心杀害狸奴的娘亲,教它俩幼年失怙,再不怜惜收养,便是又将两个孩子扔在一旁自生自灭么。
他出神地望着眼前那双扭动讨好的小猫,不得不联想起自己悲苦冷淡的身世,怜惜一对狸奴,又何尝不是在怜惜自己,只觉耳边嗡嗡的不知什么在鸣,脱口便道:“怡娘娘不爱见它们,便还叫儿臣好好养着罢。”
话甫一出口,弘历便从思绪中惊醒,一时张口结舌,想解释什么,安陵容却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你想要,自然还是还给你。不过你不要以为养猫是什么很容易的事儿,园子里便有专司这一业的宫人,我整好想要挑一只小狗回来,你跟我一道儿去求学不去?”
不论是紫禁城中,还是圆明园里,猫猫狗狗都是很常见的,比起陆陆续续经过这里的人,这些家伙才是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宫中的日子寂寞无趣,慢慢的便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将这些猫狗一一分辨清楚,取名造册,记录它们的生生死死。
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园中穿梭,安陵容因与四阿哥并不熟悉,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在小鹿子很会逗趣,由他陪客是再好不过的。
走着走着,弘历忽闻身边一声轻轻的惊叫,呀的一声,他才要转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眼前蓦地一黑,已叫只滑腻柔软的手隔着丝帕捂上了眼睛,安陵容轻声说:“你别看,是怪吓人的东西。”言闭,便轻轻将他脑袋撇开,送了手。
鼻端萦绕幽幽兰香,霎时间随着光明散去,人往往都是越不叫他做什么,他便偏要去做,四阿哥还是偷眼去瞧了,一射外的草地里躺着只开膛破肚的白兔,胸腹前血茫茫一片,隐有虫蝇环绕。四阿哥一瞬间便想到那头杀猫的恶犬,忙道:“怡嫔娘娘,我知道是谁做的坏事!”
他将今日所遇之事详为说明,安陵容只觉这小男孩运气怪不好的,一个晌午就碰见两起凶案现场。小鹿子忙前忙后地去寻管理阿猫阿狗的领导时,树影里翩翩又来一个绿衫少女,那女子见着眼前这么多人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避道行礼。礼毕却不离开,转身蹲在草丛兔尸旁忙活起来。
四阿哥不解,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绿衫少女手脚麻利地忙活完,答道:“奴婢方才经过,见到这兔儿的尸身,眼见四下无人,便想去寻了东西来替它收尸,免得冲撞了贵人,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宝鹃奇道:“你不怕么?”
绿衫少女道:“姑娘不知道,这兔儿名叫月儿圆,生前最亲人活泼。它死得可怜,若是就这么化进泥里,我才是要怕。”这姑娘说完便提着裹尸的布袋要走,菊青觉察主子神色,忙问:“姑娘名字叫什么,在哪里当差?”
绿衫少女因这几位贵人对月儿圆的尸身并没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心中颇有好感,便福了福身顺从答道:“奴婢是在百骏园驯马的叶澜依。”
既然年家落败的不可避免之事,安陵容也需为后来的事儿做全了打算。
华妃自戕后,皇后一家独大,必然是要誊出手来将甄嬛击入尘土的,假如皇后还使那招纯元故衣的套儿,安陵容固然能化解一次,却化解不了千次万次,与其将处境放进一个未知境地,倒不如将计就计。反正宛宛类卿总会发生,那便早些,好叫甄嬛还能与果子狸好好谈一场恋爱。
华妃忙着举荐美人,靠出卖颂芝色相以探听皇上的口风;莞妃四处找人说小话,积极扩散自己对芝答应的敌意;皇上自以为牺牲身体,委屈求全地跟颂芝姑娘浓情蜜意时,安陵容却在一个午后带着菊青扛起锄头进了竹林深处。
前几日连着下了好一场雨水,雨前闷热烦躁,雨后霎时便凉爽起来。夏雨初停,菊青便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竹林喃喃道:“雨过天晴,正是挖笋的好时候呀。”
安陵容什么笋都爱吃,却从没动手挖过笋,听她这么一说很是新奇,便问:“我知道春笋和冬笋,夏天也能出笋么?”
菊青还未答,桑儿却在一旁一面提溜着宁宁乱爬乱走,一面嗤嗤的笑:“娘娘,您可真是养尊处优惯啦,夏日里要是不出笋,您还怎么吃着新鲜的炒笋丝呢?”
安陵容一时没想到,不意却叫人嘲了一番,好气又好笑,便起意要进林子里挖笋去。于是她将乌油油的秀发挽了个简单轻巧的髻,一条辫子垂在腰间,穿身天水碧的农女衣裳,菊青看着也抿嘴笑起来——她哪里是去挖笋的,分明就是想扮成农家丫头来玩玩。
进了林子,安陵容一路在竹竿上绑着丝带,等新奇劲儿过了,走得也足够深了,安陵容才接过锄头,听菊青这个笋场老手细声细气地讲来:“小主,您要是瞧见露头的笋尖儿是黄色,就是刚破土而出的,是您喜欢的嫩笋子。”
安陵容点点头,倚着竹杆指向一颗有自个儿小腿高的,又黑又壮的笋道:“那这就是老头笋了,你能挖出来么?我倒想瞧瞧这家伙有多大。”
背后却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是个爽朗干净的男子声音道:“人家好容易长这么大,过几个月便能长成参天高竹,怡嫔娘娘却好端端要挖它出来,好不讲道理。”
安陵容闻声知人,本就心情愉悦,现下更是眉眼弯弯,粉黛不施,真有几分貌美农女的意思,不能不叫人眼前一亮,她瞅一眼富察崇景,转头跟菊青笑说:“咱们的苦力可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