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图书馆撕碎那张偷画他侧影的草稿时,不知道那是他故意塞进我常借的书里的告白。
雨廊下他脱下外套罩住我头顶冲进暴雨,只为取回两张圈着“黎明”的电影票——那是我的名字。
十年后校友会,他攥着我手腕问:“这些年,你还在等谁?”
我无名指的婚戒硌痛掌心,他西装内袋备注“晚晚”的手机疯狂震动——那是他患自闭症的妹妹,唯一会念的名字。
当林薇挽住他手臂出现,发间别着十年前我遗失的太阳发卡,我终于明白:
原来我们不是双向奔赴,是两列错轨的火车,把对方撞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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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灯碎裂般的光芒泼洒在衣香鬓影之上,酒杯碰撞的脆响、虚浮的笑语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七年时光的河流横亘在眼前,浑浊不清。校友会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精心打捞的旧梦气息,甜腻而虚假。
然后他来了。
沈叙白穿过虚浮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像一把淬过时光的刀,精准地劈开我眼前摇晃的喧嚣。他不再是校园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年,昂贵的西装妥帖地勾勒出宽肩窄腰,下颌线条比记忆里更清晰冷硬。唯有那双眼睛,深潭依旧,此刻正穿透浮华的光晕,牢牢锁住我。
“宋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穿透层层叠叠的噪音,精准击中我的耳膜。某种尘封的闸门被这熟悉的声线骤然撞开。
“沈叙白。”我的名字从舌尖滑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空气骤然稀薄,指尖冰凉。十年磨砺铸就的坚硬外壳,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裂开细密的纹路。
他灼灼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探究:“什么时候回的国?怎么……”话语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斩断。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眉心瞬间拧起一个深刻的褶皱,是那种带着沉甸甸责任的凝重。“抱歉,等我一下。”他匆匆留下一句,身影迅速没入身后喧嚷交错的人潮,留下我独自站在那片被他目光灼出的短暂真空里。
露台角落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脸颊残留的热度。我试图稳住呼吸,校友会红酒的涩味在喉咙里翻腾。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幽深安静,像一条通往过去的秘径。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而来——
“……林薇的电话,家里水管突然爆了,她一个人弄不了……嗯,我知道,马上回去处理。”是沈叙白的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担当。
另一个男声带着浓重的醉意起哄:“啧,大律师,这个‘家里’,指的是你俩的家了吧?十年守护,修成正果了?”
心跳骤然停滞,耳朵里灌满了沉重的风声。后面模糊的淡笑像隔着结了厚冰的水面,再也听不真切。脚下细高的鞋跟瞬间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林薇……家……十年守护……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血肉。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回灯火辉煌的主厅,那片喧嚣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狠狠扯了进去,沉入冰冷晦暗的海底。
散场的人潮像退潮的浪涌裹挟着我往外移动。手腕猛地被一股强大而微颤的力量攥住,滚烫的温度烙印在皮肤上。
沈叙白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深黑的瞳孔紧紧锁住我,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那个蜷缩了十年的影子:“这些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压抑着某种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情绪,“你……还在等谁?”
“等谁?”
这三个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我胸腔里激起滔天巨浪。血液轰鸣着冲向头顶,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十年!整整十年!从懵懂少女时代雨幕中心跳骤停的轻触,到异国他乡孤灯下支撑信念的幻影,无数个日夜的思念、挣扎、自我砥砺,那些深埋发酵了十年、早已融入骨血的字句,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在舌尖疯狂涌动,带着孤注一掷的灼热,就要不顾一切地奔涌而出——
“阿叙!”一个清脆柔和的女声自身后穿透嘈杂传来。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那滚烫的桎梏骤然消失,只留下一圈冰冷的虚空。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林薇正快步轻盈地走上前,丝质裙摆如水波般漾开柔和的弧度。她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沈叙白空闲的手臂,姿态亲昵熟稔得刺眼。她的目光平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却也冰冷疏离的探究:“这位是……?”
沈叙白眼底方才汹涌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暗流,瞬间冻结、褪去,只余下一片礼貌而平静的微澜,平滑得没有一丝涟漪:“宋晚,我们高中同学。”他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这是林薇。”
“你好,宋晚。”林薇微笑着点头,那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完美无瑕。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沈叙白微微敞开的西装外套内侧。
那里,一枚小小的、边缘已被磨得圆润的金色太阳发卡,别在深色的内衬上,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封印。
一道惊雷无声地在颅骨内炸开。眩晕排山倒海。
十年前那个污浊的夏日黄昏瞬间撞入脑海。雨水凶狠地敲打着高中教学楼冰冷的蓝色铁皮屋顶,震耳欲聋。我抱着沉重的纸箱,在楼梯拐角撞上正跑下来的沈叙白,书本练习册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狼狈不堪。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二话没说,弯腰帮我收拾。当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我冰凉的手背时,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他捡起那枚小巧的金色太阳发卡——前一天晚自习我偷偷别上去的,只为路过他座位时,或许能换来他目光一次不经意的停驻。
“转学?”他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仓皇失措的脸。
喉咙被砂石堵住。远处传来催促的呼喊声,尖锐地刺破雨帘。我猛地抱紧箱子,指甲深深抠进纸板边缘,转身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水里,像逃离一场奔涌的洪水。手腕上残留着他指尖那瞬间的灼热。而那枚象征着微弱勇气和隐秘期待的小太阳发卡,永远遗失在了那个湿漉漉的、宣告结束的拐角。
十年奔忙,原来竟从未逃离那个潮湿的雨天。
此刻,这枚遗失的太阳,正别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别在沈叙白靠近心脏的位置,照耀着另一段被精心呵护的“十年长跑”。它不再是我灰暗青春里隐秘的坐标,而是彻底成了他人圆满故事的冰冷见证。
那一刹那,灵魂深处清晰地传来某种东西轰然碎裂的巨响,清脆刺耳,仿佛被冻结千年的冰川瞬间瓦解崩落,砸得我血肉模糊。世界的光线骤然扭曲黯淡下去。
凌晨三点零七分。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高处终于显露出它寂静的真容,楼宇的灯火只剩下零星几颗,在深蓝的夜色里微弱地喘息着。空气凝固,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办公室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香气,混杂着打印机墨水与纸张的干燥气味。
屏幕上,未完成的婚纱设计稿线条扭曲浮动,像一片即将沉没的废墟。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机械滑动,麻木地刷新着死寂的朋友圈界面。像被无形的烈日灼伤眼睛,那个名字跳了出来——沈叙白。心口无端一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他。
照片里,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那曾经是我在无数个埋头苦读的深夜里,借着台灯微光一遍遍描摹,用以对抗疲惫和孤独的唯一幻梦。他臂弯里依偎着的,是林薇沉静的面容。女孩柔顺的发间,那枚小小的、金色的太阳发卡,正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配文赫然推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打进我跳动的心脏:“十年长跑,终于抵达终点。余生是你,@林薇。”
十年。整整十年光阴如同细沙从指缝间无情流走。大学自习室穹顶修白的灯光熬过漫漫长夜,异国图书馆冰冷高大的书架迷宫间迷失方向,格子间里被方案和图纸淹没得窒息、昼夜颠倒……每一次精疲力竭快要倒下时,心底总会浮现出那个雨中的身影,和他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微光。它支撑着我的脊梁,支撑着我在这条名为追赶的路上跋涉前行。我把自己锻造成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只为有朝一日,能坦然磊落地站在他面前,承接他或许依旧明亮的目光。十年磨砺,寸寸筋骨都刻着“值得”二字,深信不疑。
手机屏幕的光终于彻底黯淡下去,像燃尽的青春余烬,沉入无边的死寂黑暗里。照片上那对璧人的笑容凝固在冰冷的液晶屏中——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碑,埋葬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东方天际线悄然裂开一道微弱的灰白色缝隙,倔强地试图稀释这厚重的墨蓝。我长久地凝视着那道逐渐清晰的光亮,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十年行走的轨迹清晰浮现眼前:雨幕中心跳骤停的轻触,异国孤灯下支撑信念的幻影,昨夜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与骤然松开的冰冷……每一帧画面都染着心酸的底色,最终定格在林薇发间那枚冰冷的太阳上。
十年时光,我倾尽全力奔跑,燃烧自己只为缩短与他之间的每一寸鸿沟,却从未想过预备离开的路费。原来那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本身,竟是我亲手为自己构筑的、华丽而愚蠢的巨大迷宫;而那句始终未能出口的话,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风干成了一道无人解读、也无人愿解的哑谜。
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顺从地再次亮起,无情地映出那张宣告我十年征程彻底终结的照片。照片里他的笑容,像一把迟钝的刀,缓慢地切割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没有犹豫,没有回望。我点开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名字——沈叙白。指尖悬停在虚空中,片刻的凝滞,仿佛在祭奠什么。然后,落下,选择删除联系人。
动作轻盈流畅,如同拂去桌案上一粒积攒了十年光阴的微尘。
轻描淡写。
再无波澜。
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凌晨的风裹挟着城市苏醒前特有的凛冽凉意扑面而来,刺骨,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下方,这座庞大的城市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无声喘息,千万扇沉默的窗口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黎明。玻璃窗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身后摊开的设计稿上,那件未完成的婚纱裙摆线条流淌着纯净的光泽与一股倔强的力量,不再是为虚幻的他人,而是为某种尚未命名却切实存在的未来。
十年错轨的列车,终于在这一刻,带着满身无法愈合的撞击伤痕,彻底驶离了那个名为“沈叙白”的、早已废弃的站台。
窗外的天光,那抹从城市钢筋水泥缝隙里艰难挤出的灰白,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沿着冰冷楼宇的轮廓缓缓向上攀爬、流淌。它微弱,却固执,一寸一寸,点亮这个庞大而沉寂的世界。
初升的晨曦,终于来了。
天,终究会亮的。无论有没有那枚早已遗失在十年前滂沱大雨中的、虚幻的太阳。
妈耶,我今天塌了,好不容易写完的,结果登录上去发现草稿箱一个字都没有了,然后一气之下气了一下在这重新写,今天又是痛苦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