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悬蚀
时间是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碎屑与微光，滚滚向前，从不为谁的悲剧停留片刻。
“黎明白塔”事件，曾如同投入这座城市心脏的一枚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喧嚣了数月。“天才女设计师的陨落”、“地标项目背后的安全黑幕”、“情殇与阴谋：一场错轨十年的致命邂逅”……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榨取着这起悲剧最后的热度。宋晚与沈叙白这两个名字，被并置在一起，反复咀嚼、剖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一声廉价的叹息，或是一段带有猎奇色彩的都市传说。
然后，浪潮退去。新的头条覆盖了旧的，新的传奇开始上演。城市依旧以它钢铁般的节奏运转，日升月落，霓虹闪烁。
“悬蚀设计”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天价赔偿和法律诉讼中迅速瓦解，招牌被摘下，办公室被清空，如同从未存在过。陈屿旗下的资本集团，以极低的价格顺利完成了对“叙白材料科技”剩余资产和所有核心专利的吞并。那批曾被沈叙白寄予厚望、倾注了生命最后心血的新型玻璃技术，连同他笔记本里那些疯狂而天才的构想，被改头换面，整合进陈屿庞大的商业版图，成为他攀登下一个财富高峰的垫脚石。没有人再提起沈叙白，那个沉默的天才，和他那场无望的、最终燃尽了自己的暗恋。
“黎明白塔”的废墟，在闲置了将近一年后，被新的资本接手。巨大的钢铁骨架没有被拆除，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被彻底改造。设计图纸被彻底废弃，那座曾寓意“刺破黑暗的利剑”、承载着一个人全部新生希望的轮廓被完全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更加商业化、更符合主流审美、名为“寰宇观景台”的巨型建筑。它更高，更华丽，通体覆盖着闪烁的LED屏幕，在夜晚散发出一种喧嚣而空洞的光芒，与城市千篇一律的繁华彻底融为一体。曾经断裂的“破晓之翼”平台位置，如今是一个可以旋转的豪华餐厅，供应着昂贵的餐点，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
没有人记得，这里曾差一点，升起过一道独一无二的、属于黎明本身的纯净之光。
宋晚的名字，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泛起几圈涟漪后，彻底沉入水底，被遗忘。她留下的那些设计手稿，一部分在混乱中遗失，一部分被收废品的人当作废纸卖掉，还有极少部分，或许被某个曾在“悬蚀设计”工作过的、还存有一丝怀念的旧员工收起，束之高阁，蒙上厚厚的灰尘。她倾注在每一个“XS”钢印里的十年执念，她站在468米高空试图拥抱的、破碎的新生，她最终坠落时那片空洞的绝望……所有这些激烈而真实的情感，都消散在时间无情的洪流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枚小小的、边缘磨得圆润的金色太阳发卡，在宋晚坠落的那天之后，也从工地的泥地上消失了。也许是被某个清理现场的工人无意中扫进了垃圾堆，与混凝土块、废弃钢筋一起被运走，填埋在城市边缘巨大的垃圾场下，被层层污秽覆盖，永不见天日。也许是被某位猎奇的记者或围观者捡走，最初或许还当作一件与轰动事件相关的“纪念品”，但很快便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失去了意义，最终不知被丢弃在哪个角落，蒙尘，锈蚀，直至彻底消亡。
它曾经象征的卑微勇气、隐秘期待，它后来成为的冰冷封印、残酷见证，以及它最终与主人一同坠落的、无声的殉葬……所有这些附着其上的沉重意义，都随着它本身的消失，而彻底湮灭。
一年后的某个黄昏，陈屿出席“寰宇观景台”的盛大开幕酒会。他站在全新的、金碧辉煌的顶层大厅里，端着酒杯，与各方名流谈笑风生，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开的碎钻，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一位新晋的、急于攀附的年轻建筑师，试图寻找话题，带着几分刻意地感慨：“陈总真是魄力非凡，能将那样一个不祥的烂尾项目，打造成如今这般盛景。听说之前那位女设计师，叫什么晚的，还因此……”
陈屿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没有看那年轻人一眼，只是微微抬手，用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对方未尽的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淡漠，“商业世界，只看结果，不问过程。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不是吗？”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那片他曾亲手导演过毁灭与重生的土地，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纯粹的、对现有成果的满意和对未来更大版图的野心。宋晚，沈叙白，那场错轨十年的悲剧，那本染血的诗集，那声沉闷的坠响……所有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达成目标过程中，几页早已被翻过、并且价值已被榨取得干干净净的旧文件。不值得，也不再需要，被任何人记起。
酒会的气氛依旧热烈，香槟的气泡在灯光下不断升腾、破裂。没有人再提起过去。
风，依旧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梭，发出永恒的、空洞的呜咽。它吹过“寰宇观景台”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吹过城市无数条相似的街道，吹过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和沉默的废墟。
两列错轨的火车，曾在命运的岔路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带着彼此的全部重量狠狠撞向对方，曾以为那撞击的惨烈足以刻入时间的石碑。
然而，最终，连石碑也风化了。
没有救赎，没有昭雪，没有沉冤得雪，甚至没有长久一点的记忆。只有被迅速覆盖的痕迹，被彻底遗忘的名字，和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悬蚀。
悬于时光，蚀于尘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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