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被救援队员背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淹没的青石板路上，浑浊的洪水不时没过队员的膝盖，带来一阵摇晃。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源自茶馆深处的、粘稠的寒意。她忍不住再次回头，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向那扇已然洞开、如同沉默巨兽伤口般的茶馆大门。里面只有翻滚的浊流，偶有家具残骸浮沉，那骇人的龙头和诡异的黑影都已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濒临崩溃下的集体幻觉。
但口袋裡持續震動發燙的手機，以及直播間未曾停歇的瘋狂提示音，都在殘酷地提醒她——那不是夢。
救援队将她安置在古镇地势较高的游客服务中心。这里临时成了避难所，挤满了从低洼地带撤离的商户和居民，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湿衣服、汗水和恐慌混合的复杂气味。裹着救援队提供的薄毯，林晚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后怕和那挥之不去的疑团。
她掏出手机，屏幕已被水汽模糊，但依然顽强地亮着。直播竟然还没中断，可能是混乱中误触了锁屏或持续录制。在线人数已经攀升到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天文数字，弹幕滚动的速度快到几乎无法阅读。
“主播没事吧？吓死我了！”
“刚才最后那个黑影是什么鬼？！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求高人解读房梁上的龙和洪水里的龙头！”
“坐标帝都，热搜已经上了！百年茶馆神秘双生龙##枕河古镇洪水惊现龙雕#”
“救援队长绝对知道内情！他那眼神我截图了，放大看绝了！”
“我是学民俗的，这种形态的龙雕很古老，不像近几百年常见样式，更像……祭祀或镇压用的。”
“细思极恐，松鹤延年一般是祝寿，用在茶馆有点怪，除非……原本就不是茶馆？”
各种猜测、分析、甚至耸人听闻的传说开始在网络空间疯传。有人翻出了枕河古镇的地方志片段，有人贴出了其他地区类似龙形木雕的图片对比，更有人开始脑补茶馆底下镇压着河妖或龙脉的离奇故事。林晚这个名字，连同“松鹤茶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推到了流量的风口浪尖。
这时，救援队那位面容冷峻的队长走了进来，他脱掉了湿透的救生衣，里面的制服也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精壮的线条。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林晚，径直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晚抬起头，努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更多信息：“还好，谢谢你们。队长，刚才水里……”
队长抬手打断了她，眉头微蹙：“水里情况复杂，冲进来什么都有可能。你现在安全最重要。”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林晚探究的目光，反而似乎对她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那依旧在直播的界面——投去短暂而锐利的一瞥，带着某种警示的意味。
“可是，房梁上那个，还有您看到的时候……”林晚不甘心，鼓起勇气追问。
队长的脸色更加严肃，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姑娘，有些老东西，年头久了，难免有些说道。洪水退了，赶紧找懂行的人看看，该修的修，该……请走的请走。”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房子，年头不浅了吧？你家长辈没交代过什么？”
外婆……林晚愣住了。外婆走得突然，关于这茶馆，除了地契和几句“守着老房子”的嘱托，确实没留下更多言语。她只记得外婆在世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擦拭那些旧桌椅，对着天井发呆，眼神里有她那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如今想来，那或许不仅仅是怀念。
队长见她怔忡，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休息，水位开始退了，但回去还得等通知。注意安全。”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然后转身走向其他需要安抚的灾民。
队长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茶馆的秘密，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沉重。
几个小时后，雨势渐小，洪水开始缓慢退去。官方通知低洼地段居民可以陆续返回清理，但要注意安全。林晚归心似箭，谢过了工作人员，踏着泥泞和狼藉，一步步挪回枕河老街。
越靠近茶馆，她的心揪得越紧。老街一片疮痍，淤泥覆盖了昔日的青石板，到处是丢弃的杂物和破损的店铺招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气息。
她的松鹤茶馆，是受灾最重的临河店铺之一。门板被撞裂，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槛内堆积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几乎没过脚踝。店内更是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支离破碎，黏稠的泥浆覆盖了一切，墙上留下明显的水位线，直逼二楼楼梯。
然而，林晚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屋顶的主梁。
那尊盘踞的瑞兽木雕，在经历了洪水浸泡后，色泽显得更加沉黯，湿漉漉地滴着水。在相对干净些的二楼区域，光线稍好，她清晰地看到，龙躯尾部那原本模糊的断裂处，经过水流冲刷，露出了更为清晰的、参差不齐的木质断面，仿佛一道陈年的伤疤，突兀地显露出来。
而楼下，洪水中那尊曾惊鸿一瞥的龙头木雕，却不见踪影。它就像来时一样神秘，消失在了退去的洪流或厚厚的淤泥之下。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她挽起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淤泥里，开始在狼藉的一楼搜寻。她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在泥水中探索，拨开漂浮的杂物，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丝恐惧，怕突然碰到那坚硬而诡异的木质触感。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仿佛那尊带着不祥气息的龙头，从未出现过。
她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同样沾满泥浆的楼梯柱子上喘息。目光无意间扫过门槛内侧那片堆积最厚的淤泥。忽然，她注意到那里似乎有些异样。淤泥的表面，隐约可见一些凌乱的、深深的划痕，不像是被水流冲出的自然纹路，反而……更像是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被拖拽进去时留下的痕迹！痕迹一直延伸到门外街道方向的淤泥中，但被往来人员的脚印破坏了大半。
是救援队员？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剧烈震动起来，不是直播间的提示，而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晚迟疑地接通。
“喂？是林晚林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十分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沉稳，“冒昧打扰。我姓顾，是省民俗博物馆的研究员，专攻古代木雕与地方信仰。我看到了你直播间的……内容，关于你茶馆房梁上的木雕和洪水里出现的那件……非常感兴趣，甚至可以说，非常震惊。我想，我可能知道一些关于‘松鹤茶馆’，或者说，关于那栋老建筑的一些……往事。不知你是否方便，我们当面谈一谈？”
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只有屋檐残留的积水，一滴、一滴，敲打在窗沿下的泥地上，发出空洞而规律的轻响。如同某种倒计时，预示着被洪水冲刷出来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林晚握紧手机，看着满目疮痍的家，感受着脚下淤泥的冰冷和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古老梁木的沉默注视，轻轻吸了一口气，对着话筒说：
“好。我在茶馆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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