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听筒里残留的忙音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敲打在林晚的心上。顾教授……省民俗博物馆……他知道些什么？关于这房子，关于外婆，关于那纠缠不清的双生龙影？
她环顾四周，洪水退去后的茶馆，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在短暂的喧嚣后陷入死寂的喘息。淤泥的腥气混杂着木头湿朽的特殊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雨云，透过破损的窗棂，在满是狼藉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狂舞，更添几分破败与神秘。
等待让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林晚无法干坐着，她找出一双厚重的雨靴套上，开始清理门槛内堆积的淤泥。每一下铲动都感觉沉重无比，思绪却异常活跃。外婆模糊的身影、童年寒暑假在这里度过的零星片段、陈伯修缮时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所有关于这座老房子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像是被洪水冲刷过的河床，显露出一些原本深埋的轮廓，却依旧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
她尤其留意着那些疑似拖拽的痕迹。痕迹很深，消失在门外街道的泥泞中，难以追踪。是什么东西被冲走了？还是……有什么东西，从河里爬了上来，又离开了？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游客的闲散，也不是救援人员的急促，是一种沉稳而笃定的步伐。
林晚抬起头，看到一位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的老者站在门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第一时间并没有看林晚，而是像扫描仪一般，迅速而专业地扫视着茶馆的内部结构——尤其是那高高在上的主梁，目光在那断裂的龙尾处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眉头微微蹙起，嘴里似乎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顾教授？”林晚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污。
顾教授这才将目光转向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性微笑，但眼神深处的探究丝毫未减。“林小姐，冒昧前来。情况比我在视频里看到的还要……严重。”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您请进，只是现在这里……”林晚侧身，示意了一下满地的狼藉。
“无妨，无妨。”顾教授毫不在意地踏进淤泥，他的皮鞋很快沾满了污渍，但他恍若未觉。他径直走到楼梯口，仰头凝视主梁上的木雕，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放大镜和一个小型强光手电，仔细地观察起来，时不时用手指虚空中描摹着木雕的纹路。
林晚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过了好一会儿，顾教授才缓缓放下放大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惊与确认的复杂情绪：“果然……是‘镇水螭吻’，而且是罕见的‘阴阳双生’制式。”
“镇水……螭吻？阴阳双生？”林晚重复着这些陌生的词汇。
“螭吻，龙生九子之一，性好吞，常置于殿脊两端，作吞脊状，寓意驱邪避火，亦有镇水安澜之说。”顾教授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灼灼，“但你茶馆这一尊，形态更为古老狞厉，并非明清常见样式，更近唐宋，甚至……更早。而且，寻常建筑，安置一尊已是难得。‘阴阳双生’，则是一尊镇于梁上，汲取屋舍人气，调和地脉；另一尊……则应沉于与此地气脉相连的水眼之中，沟通水灵，平息波澜。两尊遥相呼应，方能锁住水脉，保一方安宁。”
他用手电光指向主梁龙躯的断裂处：“你看这断口，并非自然朽坏，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撕裂！梁上为‘阳’，本应稳固；水中为‘阴’，本应潜藏。如今阳尊残破，阴尊现世……阴阳失衡，水脉躁动，这或许就是此次洪水为何独独对你这里冲击如此之巨，甚至将那尊本应沉于水底的‘阴吻’冲上岸来的原因！”
顾教授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林晚耳边炸响。她想起外婆偶尔对着天井那口古井发呆的样子，想起陈伯曾说这房子“根基老，有说法”，想起洪水来临时那异乎寻常的凶猛，以及水中龙头撞击楼梯时那沉闷而充满戾气的声响……
“可是，”林晚的声音有些发干，“那尊水里的龙头，不见了。洪水退下去，就不见了。”
“不见了？”顾教授眉头紧锁，“是被水冲走了，还是……”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视屋内，最终定格在天井那口被淤泥半掩的古井上，“林小姐，那口井……”
“是古井，外婆一直用它。”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能否过去看看？”顾教授语气凝重。
两人深一脚浅脚地穿过狼藉的堂屋，来到天井。井圈上满是淤泥，井口黑黢黢的，往下看，只能看到隐约的水光反射，深不见底。井水似乎比往日更加浑浊，散发着一股不同于淤泥的、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
顾教授从井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湿泥，在指尖捻开，又用手电朝井里照了照，光线很快被幽深的黑暗吞噬。
“这口井……恐怕不简单。”顾教授沉吟道，“根据一些残破的地方志记载和民间口耳相传，‘枕河’古镇在唐宋时期曾是重要的水陆码头，但也饱受水患之苦。传说曾有高人布下镇物，平息水患。而‘松鹤’之名，初听是祝寿，但‘松’扎根大地，‘鹤’栖于水泽，暗合山水相依、稳固安宁之意。我怀疑，你这座茶馆的前身，或许并非普通的民居商铺，而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镇守水眼、安放‘阳吻’的祠庙或法坛所在！那尊‘阴吻’，很可能就一直沉在这口井底，或者通过这口井，与地下某条隐秘的水脉相连！”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林小姐，你必须仔细回想，你的外婆，或者家族里的长辈，有没有留下过关于这房子、关于这口井、或者关于某种……仪式的只言片语？任何线索都可能至关重要。阴阳双吻失衡，阳尊残破，阴吻离位现世又莫名消失……这绝非吉兆。洪水或许只是开始。”
林晚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紧紧裹住了她。外婆慈祥而沉默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外婆不准她夜晚靠近井口、每年某个特定日子总会独自在堂屋焚香静坐、偶尔对着梁上木雕出神时那难以解读的复杂眼神——此刻都像是散落的珍珠，被顾教授这番话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游鱼摆尾般的水响，从幽深的井底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被淤泥包裹的天井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林晚和顾教授同时僵住，目光瞬间锁定那黑洞洞的井口。
手电光柱猛地射向井底，光线在幽暗的水面上晃动，除了自己扭曲的倒影和漂浮的细微杂质，什么也看不到。
但那声水响，绝非幻觉。
井水，似乎极其微弱地荡漾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在下面……动了一下。
顾教授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林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林小姐，我想，我们需要立刻仔细检查这口井。另外，关于你家族的历史，尤其是你外婆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镇水螭吻’的来历，以及……该如何弥补这破裂的‘阴阳平衡’。否则，下次到来的，可能就不只是洪水了。”
井口的寒意仿佛有了实质，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林晚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感觉到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透过冰冷的井水，幽幽地“望”着上方。茶馆的秘密，正随着淤泥的清理和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一步步揭开它神秘而沉重的一角，而井底那一声若有似无的水响，预示着这探寻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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