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添刚走的那一个月,盛望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他。
为了准备“小高考”,附中停了主科的课,突击史政生地四门课。
给A班配的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但A班的学习模式一如往常,完全没有因为换了老师上课而有一丝更改的意思——
通常是老师在上面口若悬河,下面的人桌上摊着两份题。
偶尔有人想放松一下,会把多余那份卷子收起来,抬头认真地听一会儿课,然后在昏昏欲睡的边缘惊醒,从桌肚里把刚塞进去的卷子抽出来继续做。
盛望却会在昏昏欲睡的边缘,突然想起来半年前他发烧的时候,探进他桌肚掏他英语试卷的那只手……以及手的主人。
然后那节课就会开始回想从前:退烧药、豆腐脑、矿泉水、旺仔牛奶……接着下课铃响起,盛望会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然后又抱一套卷子出来,把自己沉浸到题海中,把空余时间都挤出去,不给自己留想起江添的余地。
也幸好上的是副课,做的也是副科题,不然他可能还会想起错本上的红星标记、草稿纸上的题号,还有他哥给他的那个皮面本。
哦,那已经不是他哥了。
他得记得。
作为一个有人情味的学校,附中把3月的月假挪到了清明节放。
A班的学生对此非常不满,尤其是在看到小山一般的作业后,这种情绪“刷”地释放了出来。
“多么令人心痛!”高天扬接着心口大吼,“清明节啊老师,我们家还得去扫墓呢,哪有时间写啊!”
“对啊!这又不像国庆,清明我们有正事要干的!”宋思锐立刻附合,带得全班又一阵哀嚎。
高天扬转过身找盛望哭诉,却发现他已经拣了一张卷子在做了,顿时更加心痛:“盛哥你怎么开始做了?盛哥你都不抗争一下吗?”
盛望勾掉一个选项,才凉凉地说:“你以前抗争过吗?”
高天扬:“那必须抗争过啊。”
“哦,那有用吗?”
高天扬:“……”
何进敲了敲讲桌,等全班安静下来,朝盛望抬了抬下巴,道:“学习一下人家盛望,你们还在号,人家已经写了快一张了。”
A班所有人:“……”
四十三双眼睛立刻朝这边投来愤怒的视线,悲哀地发现盛望的那一面卷子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道题。
盛望把正确选项写上,翻了页,才慢吞吞地“啊”了一声。
何进往教室最后那张空桌子上留了一眼,大手一挥:“放假!”
高天扬嚎了一嗓子,抓起书包把卷子往里一塞,率先冲出教室。
教室的人都走光了,只有盛望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写着题。
他做得很快,第二面也做得只剩下两道。
何进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盛望的肩膀。
当时那件事,他们这些老师也有所耳闻,具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大致的经过也是知道的。
无非是两个孩子谈了恋爱,做家长的强行给分开了。
何必呢?
两个孩子都是好的,现在这样,他们做老师的也心疼。
盛望打了车去看他母亲。
他是清明节前一天来的,刻意和盛明阳岔开了时间。
生活费也是自己挣的——他揽了以前江添做的活,放假把作业做完会空出时间给楚哥做几个PPT。
他在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再想他;也在尽量让自己摆脱盛明阳在经济上对他的掌控。
江添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也好像根本不在乎被留下的他每天究竟怎么过。
可是。
盛望买了来花,放在母亲墓前,红了眼眶。
江添,你根本没走干净,你走之前,我的生活哪哪都是你;你走后,我的生活依然哪哪都是你。我睡你睡过的床,坐你坐过的桌子,做你做过的工作,去你去过的地方。
江添,你怎么忍心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苦苦挣扎?
盛望买了一小提啤酒回了宿舍。
作业已经写完了,今晚喝一点,明早多睡会,也就好受一点儿。
他拿了两听出来,剩下的都放进了江添的衣拒里。
那已经是个空柜子了。
宿舍没有人,连隔壁那两个爱闹腾的也回了家,拉环拉开的轻响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睡外明显。
他坐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灌着酒。
很快两罐喝完,盛望躺在床上,把两个空罐“咚”地砸进了垃圾筒。
空心入篮。
盛望无声地笑了一下,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梦的一开始还不错。
江添回国了,他们在一个饭局上碰到。彼时他已经参加工作,而江添是纳米领域的研究生,和他们公司合作了一个项目。
饭局即将结束,江添出去了。
他追着江添出去,看到的却是江鸥指着季寰宇,满脸厌恶地说:“男人和男人,恶不恶心?”
江添甩开了他的手。
季寰宇笑了笑,说:“儿子,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个屁,江添和你才不一样。
盛望想吼回去,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然后画面一转,江添和季寰宇消失了,病床上躺着的人成了江鸥。江鸥在被子里,背对着他,说:“出去!”
他浑浑噩噩走出病房,江添站在门口看着他,说:“望仔,我们……”
手机铃声盖过他的声音,盛望却看清楚了。
他说:“我们分手吧。”
世界陡然间消了音,江添转身就走。
手机铃声还在响,盛望林了把泪,把被子拉过来盖上,没看来电显示,接通了之后先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哥,不要分手好不好?”
电话另一边的骗子:“您好,我……啊?”
不是江添。
盛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换了手机和号码,江添已经联系不上他了。
这是个陌生号码,不是他哥。
骗子可能也没料到这是个刚分了手的小男生,沉默了几秒,说:“……”
完了,谁告诉她怎么安慰失恋的小屁孩啊。
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个小帅哥,她顿时不忍心再骗,扭头拍了拍同事,问:“唉,这小帅哥失恋了,你知道该咋安慰吗?”
同事也是个女孩,用看神经病的看了她几秒,然后把电话抢过来,张口就是大碗大碗的心灵鸡汤。
盛望哭笑不得,很快挂了电话。
他平躺在床上,没了睡意。
又有一个电话打连来,一个陌生号码。
盛望划了接通,把手机放在耳边,等着对方先说话。
然而对方并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快5分钟,盛望又把手机举到眼前看了一眼,确定并没有挂断,疑感地问:“你是谁?有事吗?”
对方还是不说话。
盛望闭了闭眼,酒劲上来了。
他想,对面的人是他哥,江添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盛望并不想哭,却是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他唤了一声:“哥——”
对面的人沉默两秒,“嗯”了一声,呼吸急促了点。
盛望又说:“哥——”
“嗯。”
“哥——”
“嗯。”
……
盛望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又睡着了。
电话一直没有挂。
早上9点,盛望才醒过来。
盛明阳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可能是认为他不会接,打了七通后再没打过。
他划开屏幕,一条一条地往下翻。
盛明阳的七通电话,最早一通在7:32;昨天11:47的一通时长5分43秒的电话,是那个原本搞诈骗但转而笨拙地开始安慰他的;还有,这两通之间,一个凌晨12:04呼入的时长为2小时43分钟12秒的电话。
谁给他打了这么久的电话?
他突然想起来,凌晨他接了电话,一声一声地叫“哥”,对方也一声一声地答。
是江添。
他有些拿不稳手机,点了回拨。
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好久,再自动挂断,再拔,机械女声提示“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手机掉在床上,滑进被子里。盛望冲进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人眼睛肿得厉害,证明昨夜发生的事并不是梦。
江添真的给他打了电话,却不接他的电话。
江添,你真是狠心。
盛望和江添去了盛望母亲的墓园。
盛望靠着墓碑,看着江添拿了扫帚扫掉了附近的落叶。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慈祥,无声地祝福他们。
扫完墓,盛望开车载着江添去了“当年”烧烤店。
他们有很久没来了,但店员还认得他们,高兴地表示要给他们打八折。
盛望弯着眉眼跟人讨价还价:“才八折啊?七五折呗,多少年交情了。”
前台小姐乐得不行:“好好,七五折,再送你们两听啤酒。”
盛望的手机落在了车上,拿着江添的手机跟A班的同学们聊天。
中途烤串端了上来,他立刻按住江添的左手,十指相扣,靠得离盘子近了一点,举着手机“咔嚓”拍了张照,然后飞快地点开了朋友圈发了条动态,配文:“当年”,有人陪我重温高中。
万年不发朋友圈的人突然发了一条,炸出了不少潜水党。
高天扬的评论秒到:盛哥发的,错不了。
宋思锐:错不了。
鲤鱼:错不了。
下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错不了”。
多久了,A班的同学们还是一群复读机。
还是高天扬打破队形:盛哥正好拿着添哥手机,那顺带查个岗不过分吧?
宋思锐:查岗。
鲤鱼:查岗。
辣椒回复高天扬:你个二百五,变着法提醒我查岗?
高天扬回复辣椒:错了老婆,下次直接把手机上交。
宋思锐回复高天扬:?
盛望看得差点笑岔气,搭着江添的肩膀说:“老宋净当电灯泡了,哎哟瞅把他气得,现在估计在群里捶老高呢。”
点开A班群,宋思锐果然发了一长排“暴揍”表情包,群里的非单身人士正无情地嘲笑着他,又被他挨个捶了一遍。
江添的左手被他握着,右手去拿了一串烤串,先咬了一口,确定是盛望会喜欢的味道后,才递去他嘴边,还小心地注意着不让他碰到签子的尖端。
盛望直接咬了一块下来,右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等一下再吃。
江添把那一串剩下的吃完,签子放在餐桌上,拿了张纸操手,装作不轻意地问:“你不查查岗?”
盛望“啊”了一声,懵懵地看他:“什么?”
“查岗。”江添把手机拿过来,打开了相册,通讯录,文件等等一系列能查的东西,又放回盛望手里,“喏,手机上交,你来查。”
盛望傻傻地“哦”了一声,直接翻起了江添最后打开的文件,看到最后,点进了一个名为“望仔”的文件夹。
最上面的一条,是一段时长为2小时43分12秒的录音。
这个时长有亿点点眼熟。
江添的手机连着蓝牙耳机,一只戴在江添的右耳,一只戴在盛望的左耳。
盛望点开了那段录备。
前一小段是长久的沉默。
盛望盯著手机上的进度条,不确定地摁了摁耳机,戴得很紧,不是音量太小听不到的问题。
江添又递给他一很串,说:“慢慢听,别急。”
沉寂了5分钟的录音突然有了声音,是盛望带着鼻音的问话:“你是谁?有事吗?”
盛望突然就想起了这是哪年哪月的录音。
那是江添刚离开的那一年的清明节凌晨,他喝了酒,接到了一个诈骗电话,然后接到了江添的电话。
印象中江添没怎么说话,只是回应着他的呼唤,直到他睡着。
所以真是江添。
录音还在继续,是不知多少声的“哥”和一次次的“嗯”。
盛望的鼻子酸了,伸手把进度条往后拉,正好拉到他睡着前最后一句话:“哥,我好想你,别走……”
没有回应。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电话中的江添试探地问了句:“望仔?”
电话里的盛望已经睡着了。
又过了很久,江添叹了口气,说:“我也想你了,望仔。”
后面再没有说话声,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盛望久久没有动作,头靠在江添肩膀上,身体都是僵的。
江添把录音停了,担心地扳过他的脸,意外地看见满脸泪痕,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
盛望不怎么哭,导致江添也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只能笨拙地去吻他,被盛望一掌拍开。
盛望炸了毛,凶巴巴地问他:“你都给我打电话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早上醒了给你打了好几次,你那个号码成了空号!”
那个炸毛的样子,和猫儿子炸气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江添笑着给盛“猫爸”顺毛:“没有不接,不过那时我只来得及把录言传到云盘上备份,手机就被人抢了。可能抢手机的人卸掉了我的手机卡吧。”
顺毛成功,江某人喜获已驯化猫崽子一只。
猫崽子享受着江某人的投喂,又关心他在国外的安全状况:“国外那么乱?你没受过伤吧?”
江添轻描淡写:“只是刚过去没稳定是那样乱的,后来找了新的住处。”
况且,国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