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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素心正将鎏金香球往青花缠枝香炉里添。忽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宫女跪在珠帘外禀报:"主子娘娘,延禧宫那位又在御花园折梅了。"
素心将银剪子往珐琅彩瓷盘里一搁,冷笑道:"这都第三日了,青格格当御花园是她乌拉那拉氏后花园呢。"琅嬅却是不动声色,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粉彩莲花纹,"这段时间皇上每日申时都往御花园去,她倒是掐得准时辰。"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琅嬅抬眼望去,正见弘历的明黄衣角掠过朱红门槛。她刚要起身行礼,却见皇帝手里攥着枝半开的红梅,衣襟上还沾着几点晶莹的雪粒。
"皇上这是打御花园来?"琅嬅接过素心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替他擦拭指尖。弘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下新供的绿萼梅上,"今儿这梅花倒开得精神。"
素心捧着鎏金手炉过来,闻言笑道:"主子娘娘天不亮就嘱咐花房挑最好的送来,说皇上最爱绿梅清雅。"弘历这才注意到琅嬅发间别着的翡翠梅花簪,衬得她耳垂上明月珰愈发温润。
琅嬅却已转了话头:"臣妾瞧着延禧宫送来的宫灯花样新鲜,叫内务府多制了几盏。素心,把那个缠枝莲纹的取来。"她眼角瞥见皇帝腰间新挂的香囊,宝蓝缎面上歪歪扭扭绣着朵青樱,针脚倒像初学者的手艺。
三日后太医来请平安脉,琅嬅状似无意地提起:"青樱妹妹这些时日总往御花园跑,可别着了风寒。"赵太医搭脉的手指微微一顿,"微臣前日给青格格请脉,见那香囊里添了不少零陵香......"
素心送走太医后气得绞帕子:"怪道皇上这几日总说头疼,原来是那起子狐媚手段!"琅嬅却望着妆台上并蒂莲纹的菱花镜出神,镜中映出她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去库里寻那方青玉梅花砚,连带着前儿得的徽墨,给皇上送到养心殿去。"
暮色四合时弘历果然来了坤宁宫,腰间已然换了琅嬅绣的松竹梅岁寒三友香囊。他握着琅嬅的手叹道:"还是你这儿清净。"窗外忽然传来悠扬的箫声,吹的竟是《梅花三弄》。
素心掀帘进来添茶,轻声道:"延禧宫的海兰姑娘方才来问,说青格格新得了上好的庐山云雾......"话音未落,弘历已蹙起眉头:"告诉她们朕歇下了。"(接上文)
延禧宫东配殿的窗纸被北风刮得簌簌作响,青樱盯着案几上冷透的庐山云雾,指尖深深掐进鹅黄锦缎迎手。海兰身边的侍女捧着鎏金手炉跪坐在脚踏上,声音像浸了冰碴子:"素心那老货传话时眼风都没扫过门槛,当真把咱们当粗使奴才了。"
"本就不该指望中宫的人有眼色。"青樱用银簪子拨弄炭盆里将熄的火星,忽听得外头传来辘辘车声。海兰掀开靛蓝棉帘缝瞧了瞧,眼睛愈发阴沉,与先前的怯懦是不大一样的了,嗤笑道:"是咸福宫贵妃的暖轿,往御药房方向去了。"
青樱将发间的银镀金点翠梅花簪拔下来掷在妆台上,铜镜里映出她发红的眼尾:"当年在潜邸,皇上分明赞过我制的梅花香......"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小太监尖利的通传声,惊得炭盆里爆出几点火星。
海兰疾步出去又折返,手里捧着个朱漆描金食盒:"敬事房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体恤您畏寒。"掀开盖子,六块梅花酥整整齐齐码在青瓷盘里,酥皮上缀着的糖渍花瓣正巧是七片。
"好个贤良淑德的中宫!"青樱忽然笑起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食盒边缘,"她倒是记得我生辰在腊月初七。"海兰将食盒重重合上,窗棂外掠过的寒鸦惊起枝头积雪。
次日卯时三刻,琅嬅正对镜梳妆,素心捧着鎏金缠枝牡丹纹托盘进来:"主子您瞧,青格格今早往养心殿送了个绣着缠枝莲的香囊。"绛色缎面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刺得琅嬅眯起眼,"这绣的是并蒂莲?"
"说是并蒂莲,倒像两朵蔫了的喇叭花。"素心凑近烛火细看,"不过奴婢瞧着,这莲花瓣的走势倒和景仁宫旧年赏给咱们的锦褥纹样相似。"琅嬅将香囊丢回托盘,翡翠护甲划过妆台发出细微声响:"送去给赵太医瞧瞧。"
晌午时分,弘历踏进坤宁宫时脸色阴沉。琅嬅亲手斟了盏君山银针,见他腰间空空如也,温声道:"皇上近日总说头疼,臣妾让太医配了新的安神香。"素心适时呈上青玉香炉,袅袅轻烟里浮动着佛手柑的清苦。
"青樱......"弘历忽然开口,指尖在紫檀炕几上敲了敲,"她总爱耍些小聪明,和从前不大相像了。"琅嬅将鎏金錾花手炉换过新炭,火光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明艳:"小姑娘家心思活泛,皇上多担待些才是。"
暮色染透宫墙时,海兰踩着积雪溜进西三所。守门的老太监接过沉甸甸的荷包,哑着嗓子道:"青格格要的宣德年间香炉图样,库里只剩半幅残卷了。"海兰将图纸揣进袖袋,忽听得夹道传来脚步声。
"这不是延禧宫的海兰姑娘么?"素心提着羊角灯从月洞门转出来,灯笼上"坤宁宫"三个金字刺得海兰瞳孔一缩,"夜深路滑,当心摔了主子要的宝贝。"
正殿暖阁里,琅嬅听着素心的禀报,将青樱绣的香囊丢进炭盆。火舌舔舐缎面的瞬间,隐约露出夹层里暗金色的绣线——正是景仁宫旧年赏给亲王的云龙纹样式。
"派人盯着西三所。"琅嬅望着窗外纷扬的雪片,发间九尾凤钗的东珠在烛火里泛起冷光,"青格格既然喜欢旧物,本宫就送她全套的前朝香谱。"
远处传来三更鼓响,延禧宫东配殿的烛火倏地灭了。
——
西三所的铜锁在雪夜里泛着幽光,海兰裹紧灰鼠皮斗篷,将油纸包塞进墙缝时,指尖触到片冰凉的绸缎。展开竟是半幅褪色的双鹤衔芝绣帕——正是景仁宫那位当年赏给四阿哥乳母的花样。
延禧宫的青砖地龙烧得滚烫,青樱却觉得骨髓里渗着寒气。她盯着海兰带回的绣帕,忽将案上鎏金狻猊香炉扫落在地:"好个佛口蛇心的中宫!这帕子分明是敲打咱们查到了陈年旧事。"
腊八那日各宫领赏,素心特意往延禧宫多送了两篓银丝炭。小太监抬着朱漆描金箱笼过门槛时,故意将箱角在青石阶上重重一磕。海兰掀开箱盖,二十支红罗炭里混着三两根黢黑的灶炭。
"主子娘娘体恤,说青格格畏寒。"素心抚了抚鬓边新得的赤金点翠如意簪,"特意嘱咐奴婢,这炭要亲手交给海兰姑娘。"海兰接过炭篓时,掌心被篾片划出两道血痕。
子时更鼓响过三声,青樱蹲在耳房后头烧炭。火星噼啪炸开时,她忽然嗅到丝奇异的甜香——混在银炭里的灶炭竟掺了化玉膏,遇热便散出摄人心魄的异香。
"快泼水!"海兰扯下帘幔捂住口鼻,铜盆里的冰水浇在炭堆上腾起白烟。青樱盯着水中浮起的金色粉末,忽然吃吃笑起来:"原是我小瞧了她,这化玉膏......分明是当年姑母用来......"
琅嬅这厢正对镜卸簪,素心捧着个掐丝珐琅盒进来:"赵太医说化玉膏遇热即散,最多让人恍惚半刻钟。"镜中人唇角微扬,翡翠耳坠在烛火里晃出一道冷弧:"把前儿暹罗进贡的龙涎香分一半给养心殿送去。"
正月十五雪打灯,弘历在坤宁宫用了膳正要歇下,忽见王钦捧着个黑漆螺钿盒进来:"青格格说寻着件旧物,定要请皇上过目。"掀开盒盖,错金博山炉泛着幽光,炉顶仙山纹路与弘历幼时摔碎的那尊竟有九分相似。
琅嬅斜倚在锦缎靠枕上,忽然轻咳两声:"臣妾记得这炉子,当年在撷芳殿......"话未说完,弘历已变了脸色。他分明记得十四岁那年,景仁宫送来这茶盏当夜,教养嬷嬷就呕血身亡。
次日寅时,延禧宫传来瓷器碎裂声。青樱看着被退回的博山炉,炉身赫然有道簇新的裂痕。海兰从碎瓷片里拈起张洒金笺,上头朱批力透纸背:"旧物蒙尘,不必再见。"
素心扶着琅嬅往慈宁宫请安时,正遇上海兰领着粗使宫女扫雪。鹅卵石径上不知被谁泼了水,结着层薄薄的冰凌。琅嬅绣鞋踏上冰面的刹那,素心突然惊呼:"主子当心!"
绛紫色团花马面裙在雪地上铺开如墨莲,琅嬅握着素心的手缓缓起身,发间朝阳五凤钗的流苏纹丝未乱。她望着跪在道旁的海兰轻笑:"延禧宫的人当差愈发用心了,这冰面凿得倒是平整。"
是夜,青樱对着烛火重绣香囊。忽听得窗外传来簌簌响动,推开窗棂,廊下悬着的鎏金镂空薰球正在北风里打转——正是她当年入府时,弘历随手赏的玩意儿。
海兰取下薰球时带落张字条,泛黄的宣纸上描着幅未完成的并蒂莲。翻过背面,赫然是琅嬅嫁入潜邸那年,弘历题在合欢帐上的诗句。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青樱忽然将香囊掷进火盆。火舌卷过丝线的瞬间,她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铜镜里笑,扭曲恐怖,也不是如此的高贵,反而是莫名的让人反感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