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经过反复的拉锯战,南京方面终还是立了福王朱由崧为帝,建立了南明第一个政权——弘光朝廷。临时改弦易辙的东阁大学士史可法接手了政局,开始了他的部署。
几十年前,青年时期的史可法伏在案头,独自沉寂在古寺的穆肃中。一个中年人默默走进厢房,拿起了书生案边的草稿,沉思良久,将此人记在心间。在后来的面试时,两人再次相遇,中年人万分欣喜地注视着史可法,当即将他的文章列为第一,并告诫他“以志相传”
这个中年人,是东林头号人物之一,被明末阉党迫害得体无完肤的左光斗,即史可法之师。天启年,亲眼目睹老师献身明志,血溅家国。弘光年,是轮到我上场的时候了,死守社稷。一切准备就绪,史可法开始迎战。
保民,安境,定八方。
调兵,遣将,设四镇。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只可惜,历史终究是历史,兴许会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不会有童话里凭空而降的奇迹。
……
话回正事,我们的活泼可爱的嘉然小姐与一表人才的贾兴堂公子这么一米一去之后,也便混了个面熟,逐渐不太亲热地亲热起来。像以往到这种局面,什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的情话就该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起,但可惜在这段感情中,并非如此。
嘉然渴望的是一位才华横溢、思想深刻的知情人,就像漂泊的船儿累了,要找个可靠的坚实港口停泊一般,但并不是一辈子地停滞不前。所以纵然二人对对方的底细仍存疑心,但平日里的谈天还是愉快的。然而,艰苦卓绝的挣扎还是有的。经过长期的心理斗争,嘉然还是把那个憨憨的姐妹放在了第二位。可怜的向晚,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还要被小佳人把玩得翻来覆去,活得真是稀里糊涂。
好在这贾兴堂虽生得富贵,却不怎么摆弄架子,不仅不像贾府先前那帮老爷们那样横行霸道,还十分关怀民生——不论是真情还是伪善,你只需与他交谈一番,便可被他那一针见血的观点折服,加之缙绅公子哥的身份,他说起话来又可以无所顾虑,自然而实在,反正地方上的人拿他没办法。
不过虽然爱高谈阔论,这个青年还是很知道分寸的,句句话入木三分却又显得滴水不露,其过度清醒的头脑也让人脊背发凉,过后潇洒地一挥手,又能叫人在惊魂未定之余豁然开朗。有那么一次,旁人在问及其与嘉然小姐的感情时,他大笔一挥写了这么段话:
“生死契阔,也就随口说说。痴情自古凡多,今谁得到了结果?终不过,愚者自祸。”
不得不说,这段奇怪的情感的匹配真是恰到好处,怎一对卧龙凤雏。
这两人是都满意了,可向晚却不高兴了。眼见得这天嘉然在贾府呆了大半天还不回来,心里干着急,便一溜烟地钻进府中,在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后,门卫放行了她。进门一看,好家伙,两个男人,一红一白,正襟地对峙在中行两边,中间摆一张方桌,嘉然沉默地站在旁边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办婚丧之事呢。
上次外出游玩,然晚二人相继败在江南棋圣柯捷手下,嘉然自然是不服,赶巧这回贾兴堂也在,不如让他们比一比。
眼见着一板一眼地下了几十步后,贾兴堂这时将手一挥,说道:“慢着。昨不玩这个普通的了。”柯捷有点小小的诧异,不知道这个贾公子要干些什么。
“你看,你好歹是打遍天下的高手,就这么一直玩普通局,实在没趣,也体现不了你的才华。不如咱玩把‘飞刀’如何呀?”
不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传统围棋?柯捷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很快,二人便又布置好了棋局,正式开下。
这“飞刀局”,落子规则倒与一般围棋无异只是说棋盘格数要少,比正规模小几圈,并且有个特殊规则——“飞刀”,说白了就是通过掷骰子,看运气获一步额外的落子机会。这虽然看看有些许幼稚,但也正因其突出其来的落差感叫人的心情跌宕起伏,可玩性大大提升。
却看二人一黑一白在盘中心交叉着落了四子后,你一手我一手地扯开线,好像织工在纺车前编的双色棉布,向着棋盘东与南两个方向延伸过去。两边测“飞刀”用的骰子在盒子里各自滚动着。应当说,论实力,贾兴堂是断然比不上柯捷的,加之又是娱乐局,所以柯捷没怎么放在心上。就在他在落到第七步之时,抬头打趣道:“呵,你也是的,罩着你家那小矮子么?”站在一边观战的嘉然听到后面色羞红,傲傲地给贾兴堂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下棋,赢个面子回来。
贾兴堂看似没看,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说来也怪,在柯捷说完那话的几步后,他立马就摇中了“飞刀”的点数,他看准时机,一次落了两子,在半包围的虎口处一连提了柯捷的两个黑子,足足地给了他迎门一拳。登时,柯捷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是九路棋盘,丢了这么一块,颓势也自然难掩,可是没办法,总得继续玩下去,于是又那么走了几步。
不一会儿,棋局来到了中局,柯捷那边的“飞 刀”也摇了出来,只是他的运气没那么好,此对方的子已连成一块,没什么可打的断点,连下两步也便没什么意义了。
“哇,你给我的飞刀好厉害哟。”柯捷对着念里那两个骰子不快地说道,然后随意地落了两子,做了些徒劳功。
不出所料,这盘娱乐局是被贾兴堂拿下来了见公子旗开得胜,嘉然自是喜悦,随即对着柯捷嗔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黑我的下场(指骂她小矮子),遭报应了吧,哼!”
三人说说笑笑,又这么下了几局。这会刚正碰上向晚赶来,柯捷立马起身,准备道别。临走时凭着他多年下围棋的洞察力,给贾兴堂告诫道:“公子啊,你们府上现在风光还是十分看得入眼的,将来经过你的打理,指定能长盛不衰!只是我也提醒你,在此时节,一定要谨慎为上——我是说不论哪方面。”言罢,他又瞅了瞅嘉然,接着整理了衣冠,跨出了贾府。
贾兴堂点了点头,回道:“慢走,不送!”
话音刚落,便又听到脚步声传来。向晚顶着一双钻头似的头发,从前门闯了进来。
“嘉然,你怎么留别人家里这么长时间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真是的。”向晚说道。
“我早知你会寻到这里来,所以特地多留了她在此几个时辰—而且她也挺乐意的。”贾兴堂回道。
“你也别故弄玄虚。我告诉你,嘉然是我的!你少对她动手动脚的。”向晚继续怼道。
“哦,怎么证明她是你的?”贾兴堂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问道。
“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吃穿用度全分不开,经历了多少事情呀!你想想你才认识她几天?”
贾兴堂丝毫不慌:“那也只是肉体上的触碰,无法代表真心的感知——你说说这世上有多少背后捅人的刀子的案例?”
“那…那也是你们男人的野心和欲望,与我向关?”“别扯远。你就说说,这几天你们做了什么能代表你们情感的事情?”
向晚的大脑袋霎时短了路,询思着要说些有力度的话,可又想不出来,停在那里好一会儿。
“想不出来吧?”
被逼急了的向晚不知如何,举起了食指对着贾兴堂来回晃道:“我告诉你吧!这几天她每晚都和我睡在一起,踢了被子都是我来盖——你行么?”
“哈哈哈。”公子放声笑了起来。嘉然听得羞恼,举起两个小拳头到向晚身边轻轻捶打,向晚赶忙逃窜,二人在院子里起了追逐,边跑还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开着玩笑,甚是温暖。
看着两个二八年纪的美好姑娘在自家院子里打闹,贾兴堂只是默默微笑着,一言不发。
“来,嘉然你评评理,说,你更喜欢谁?”向晚捏着嘉然的衣袖,问。
“这个……我不好讲。”嘉然回答。
“哎呀,一句话的事,你就说明白了。”
“这你让我怎么说,还是问问贾公子的想法吧。”
“你问我么,我是那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贾兴堂说。
“得了吧,你先把你身上的金银首饰摘了再说这话。”向晚继续追击。
“咳咳,不说了,现在已经是申时了,要不咱吃点什么?”贾兴堂提议。
“嗯……可以考虑考虑。”嘉然说。
“诶,我倒知道附近有个不错的茶馆,咱可以去哪里。”贾兴堂说,他又想到什么,说, “对了,突然想起,出发之前,我还想问你,之前你不是说有个人给了你一副诗画么?话说我很好奇写了些啥呀,能给我过目吗。”
“啊,这几天一直忙,我都没仔细看过,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先借你看看。”
“哦,可以的,晚晚,你回家去拿一下吧,放在里间的床头柜上。”
“嘉然,你!”向晚看到这有点着急,心生妒意,“我拿你那饼干就生那么大气,给人家东西咋就这么爽快?”
“唉,晚晚啊,你不懂。没事,别着急,咱两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交流。人家公子是要接他家里的班的,未来可没什么空和咱俩闹腾了。”嘉然好说歹说安稳住这个姐妹。接着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才罢了。
不一会,向晚就踉踉跄跄地把画拿了过来。
贾兴堂接过卷轴走进了内厅,翻开那幅诗画,看到了一副配着一只宠物白猫的静女像,而后又细细把旁边的几行字读了一番,心中忽然有了些想法,当即将那篇诗歌默念几遍,牢记心中。接着摘下了饰品和锦衣,换了另外的衣服。
“怎么样,好了吗?”
“可以了,我带你们去茶馆吧。”贾兴堂拍了拍新换的便装,领着着二人走了。
……
茶馆里来客如流,摩肩接踵,挨头擦背,大多是一些闲人。几人找了里间的一个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六安,一杯白梅,一杯乌龙,搭配一些酥松的点心,就这么吃了起来。
只听得茶馆外室里,为了助兴,一个身穿青色布衫的人在给大伙滔滔不绝地讲书。尽管水平一般,但在这间小馆子里,已经足够了。
而在此人演说完毕,推脱前去休息之际。贾兴堂看准时机,把这个空挡抓住,跑到了那个讲书人原来站着的地方,预备开始他的表演。
“哎呀,贾家公子!失敬失敬,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有两位茶客作揖。
贾兴堂蓦然一笑,招了招手,用细节的神情,诠释了自己的来意。接着镇住小茶馆的场面,示意自己要发言。
而当贾兴堂开始演说时,嘉然方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可是已经脱不开身了。
“我,好想做嘉然小姐的狗啊。”贾兴堂似乎没有任何的尴尬感,反而一脸严肃。
躲在隔间里的嘉然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想把脸埋到地砖里去了。
“可是,嘉然小姐说她喜欢的是猫。我哭了,我知道既不是猫又不是狗的我为什么要哭的,因为,我只是一只老鼠。”
茶客席里一阵骚乱,拍手叫好。
贾兴堂波澜不惊地接着念:“人人都喜欢毛绒可爱的猫猫或者狗狗,没人会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
“这怕莫不是那《寸光》上的句子,那个作者也真是的,和我说写了十天晚上就写了这个玩意?”在小隔间里嘉然回想着,心里烦闷,却又无可奈何。
她转头看向向晚:“你说……这人也真是的,咋这么没分寸地开玩笑。”
“唉,看他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净祸害人。”向晚叹口气。
“众位听众朋友们,你们是不是以为这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写出的低俗文字吧?兴许你们大多数人在传阅它的时候都抱着如此一众作乐的心态——但我贾某人在此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绝无如此简单!”
大部分后排的听众基本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少数几个茶客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倘若你将此文中的嘉然小姐换作你们芸芸众生的命运,那么嘉然小姐说喜爱的猫是什么?”贾兴堂严肃地向着茶客们问。那些桌边喝茶聊天的人被这么一问,给问怔住了,面面相觑。
“命运的宠儿!”突然间一个大嗓门的茶客回答。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众多结局中最完美的那个。所以贾兴堂接着解释:“是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地达成自己的愿望,所以我们很多时候放弃了儿时最初的当猫的理想——想环游世界,想建功立业,想干一切想到的事情。转而变得现实,也就是退而求其次地,想当嘉然小姐的狗。”
茶客逐渐安静下来,细细聆听。
“不过嘉然你别说,他居然讲得还挺有道理。”向晚评价。
“呃呃,搞笑。”嘉然把脸埋了下去。
向晚搂住嘉然,二人一起等待着贾兴堂接下去的发言。
“但是经历了长期的挫折和苦难,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反抗,发现你连退而求其次,当狗——希望有个幸福的家庭和稳定的工作。从热烈爱慕退到各自安好,从改天换地退到小试牛刀,一退,再退。可后来你发现不论你怎么努力,竟然连这点合理的祈求也得不到。”
有些人低头沉思,有的人默默点头。
“你说,我不用大风大浪的辉煌人生,只要给我一点合理的宽慰,能在极度绝望的困顿中,尝到一小块治疗苦涩的糖果——这就足够了。可现实是,所爱的人,所爱的事,一件件地凋谢,一件件地离你而去,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拉不住。”
向晚把头靠在嘉然肩膀上,两个小姑娘,在这样的凝重氛围里,昏昏沉沉地思索着。
“最终发现,你只不过是一只卑微的老鼠!畏畏缩缩地躲在夜里墙角自我安慰,像个丢魂失魄的老鬼,却还要取笑这世道的黑!”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演讲罢了,贾兴堂抱起拳头,向着各位捧场的观众致谢。众茶客收敛起了笑容,有两个随丈夫外出的多情女子听得伤悲,竟就抹了眼泪,倚在爱人怀里难过。
是啊,谁不容易呢?大家表示共情。但也没人把这话当了真,就单纯是平淡生活的一次调侃和总结,接着又是回归到那日复一日的如常当中去了。但是堂堂的公子哥居然能这么不顾身段,给一个小家女做这番怪举,也是神奇。
“晚晚,你出去一下,待会等他回来,我和他单独谈谈。”向晚恋恋不舍地松开抱着嘉然的手,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瞧这边贾兴堂下了台,和几个略有兴致茶客唠了几句,就回到了里间,只看到嘉然把头扭向一旁,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高兴——生气了?”看着嘟着小嘴的嘉然,贾兴堂面无表情地问。
“你倒是玩过瘾了,我怎么办?你也是心真大。”嘉然依旧扭着头。
“怕什么,难道以前没有奇葩的人对你做过类似的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所以说这次要坏也是坏我的名声。”
“说得轻松,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下这个台阶!”嘉然嘀咕道。
“哎呀,呵……”贾兴堂尴尬地笑笑,思索了半晌想出了一个缓解氛围的方法。“那个,我最近拿到了北静王爷的一串鹡鸰木香珠,你要看看吗?”
“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嘉然一口否决。
“好好,那我不说了,那你……”
“少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嘉然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那好吧……诶,能等我讲讲一个有趣的事么?”
嘉然没有回答。
“我梦见,在那个奇迹的傍晚,发生过一些绚烂的事情。”贾兴堂见她不表态,就接着说了下去。
“什么?”
“听过少司命么。”
“屈原的九歌?”
“作为掌控人类子嗣的伟大神灵,她默默注视着人间明暗。品味着生命的轮转反复。记载这一代又一代的冷暖故事。”
嘉然咬着手指,不明所以。
“所谓入不言兮出不辞,徒留相思。”贾兴堂吟诵道。
“所以呢,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牛家牛老妈妈的女儿嘉然小姐,总是以她最无量的善意,关切着我们每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神灵哇!”
“真是的,你这人张口就没好话。”
“别,千万别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