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本浮寄,忽终见暂。 纵心不悔,朗月长川。
东流不返,能不咏叹。 愿与周游,凡世周览。
清晨,天刚蒙蒙亮。门前小狗还趴在地上睡觉之时,贾府前的小院里,出了点事。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悄悄地摸到了门口。由于早起担水的仆人还没回来,大门虚掩着,这个人得以潜入进去。
经历了春夏两季的折腾,贾家和这一乡土的百姓仍然算生活得还不错,至少明面上你来我往,还算亲热和谐——但也只是明面上。到了这年秋季开初之时,一件奇异却不甚重为即将到来的怒潮埋下了伏笔。
“兴堂!你过来一下。”声音严厉而低沉。
好似受了惊的小猫,贾兴堂从早间的闭目养神里惊起,哦了一声,二步并作两步地走去。
“父亲,什么事?”贾堂问。
“听闻你近来混得不错啊,嗯?”贾父质问。
“啊?哪里,怎么说?”公子不解。
“瞧瞧吧,咱十里八乡的同胞们,哪个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贾家公子——当众向心上人告白了!”
“啊您说这个啊,呵,呵,小事,小事。我开玩笑的。”
“呐,怎么能说是小事呢?婚嫁媒娶,可是成家立业的大事,大事啊!”贾父敲了敲握着的沉香木手杖,接着说, “知道了么,朝廷最近说要给新皇帝娶老婆。”
“啊?那怎么了,这和我们家什么关系?”
“诶,怎么没关系?关系可大了!他们早就下令,江南这片地带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逃不掉!你以为这个名声这么大的嘉然小姐能逃掉么?”
“官家怎么说是官家的事,可咱们怎么做是咱们的事。”
“混账玩意!你忘了为父在你少时怎么告诫你的么!值此天下大乱之世,群雄并起,各领风骚,我贾家世代安居江左,也已具有可观实力,怎地能不分上一杯羹?”贾父丝毫不隐晦,直截了当地把意图阐述了出来。
“所以……是迎合太上的意愿,要将她送往京都么?”贾兴堂心中有些慌张。
“正是如此。”
“可是……这姑娘很好啊,她做错了什么?给皇帝当小老婆的有什么好结局。”
“怎么,你还想保她?话说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
“呃,是,但也不完全是。准确来说我需要这么一个人陪着。”
“那你怕是不知道那姑娘的养母的故事啊。”
“怎么,那个牛老妈妈?”
二人的谈话刚讲到兴头上,不想门外却传来了物体坠落的声音。
“谁在外面?”贾头堂大喊。
只可模模糊糊地,望见个人影,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粘的灰尘,拿着些许东西就要往外跑。
“莫不是盗贼进来了?这些个看家的怎么搞的!“贾父十分不满,花白的眉毛拧作一团。他招呼了三四个在正厅清扫桌椅的仆人,让他们先行一步捉拿贼人,自己则缓缓带儿子踱步向前。
“奇怪,又进到人家门户里来,又不登堂入室,就在这外面一折腾,能拿些啥东西走掉啊?”贾兴堂心想。
一行人就这么急匆匆地向着外边赶去了。那个院子里的人也是没作停留,慌慌张张地逃窜。可是“欲速则不达”,他越着急,怀里的东西便越揣不住,混乱中有几个圆滚滚的玩意 掉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的颜色。他一开始还想着掉几个就掉几个,后来发现损失严重,便在快逃到门口之时掉头去捡。
这不掉头还好,一掉头便叫人抓了把柄,几个快走一步的仆人拿着棍帚就要朝他那只伸出去够东西的手打过来,吓得这人赶紧收了手,在情急之下逃蹦带跳地逃出了贾府,头也不回地走了。
姗姗来迟的贾父远远瞅到了那人的背影,又看到了一地的狼籍,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震声吼道:“小牛批!偷东西偷到老虎脑门上来了,把他个不知好歹的小杂种!”
原来,那偷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文那个自傲的放牛娃贝继辛。他见这秋意盎然,嘴上生了馋意,便和几个同伴打赌去到贾府院内摘几个柿子回来吃。趁这天防备松懈之时,便溜到庭院里爬那两棵刚结了果的柿树,不想动静太大,还是叫人听见了。
贾父叫人打扫干净庭院里溅起的浅红色的黏稠柿子汁,接着又痛批了一通管大门的仆人,不愿再多招惹麻烦,便就罢了。
回到室内,贾父平缓了一下心情,坐了下来,同贾兴堂继续交谈。
“唉吁,你看这出整的,可把我气得!”
“父亲宽宏大量,何必同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我是没什么计较的,可以宽容,但有的人呢,他就要那样——他们可不愿宽容!”贾父捋了捋胡子,说。
贾兴堂听出了此言的画外之音,便摆出恭敬的态度,说:“愿闻其详。”
“刚才说到哪了来着,哦,对,那个牛氏,你可知她的底细。”
“不过一个平凡女子,收养了两个奇特女儿罢了。”
贾父轻蔑地哼了一声,又问到:“你又可知地头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称呼她的?”
“不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把锅和锤敲在一起,大家觉得好玩,就借她这种生活精神传播‘勇敢牛牛,不怕困难’的事情么?”
“错!大错特错!你真以为这‘勇敢牛牛’是个什么好玩好笑的事么?”贾父目中带火,不怒自威。
贾兴堂十分知趣,低下头聆听。
“什么叫勇敢,你倒是不以为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勇敢’可是一种大无畏精神!自古以来那家学说能逃了此义?一旦这种精神成形,那可是要让我们贾家遭受灭顶之灾啊!咳,咳!”说到激动处,贾父咳了几声,贾兴堂连忙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背,让他放平和。
贾父休息了一会,叹口气,说:“二十多年前,你还没降生之时,我长兄,也便是你大伯,爱上了一个在府上做工的女,称作‘晃悠悠’的,并生下了一个孩子。你大伯他倒是个痴情人:死活要和那小娘们成亲,可咱家里人断然不同意,就派人把那姑娘和她刚生的孩子赶了出去,让娘俩在腊月的雪地里忍冻挨饿。还是我心善,叫了几个仆人将他俩接回来,单独在城郭外的一处地方安了家。那娃子是好娃子,生得白白嫩嫩,可惜体质弱,没养活过来,他母亲也伤心而死,咱家仆人便把这母子都安了葬。”
“按道理来说这事也便结了,没人会在意这么个小案件,可偏偏在目睹此事的女仆人中有个硬骨头,因为和晃悠悠关系比较好,对你大伯记了仇。在辞职后攀上了个当官的成了亲,把她朋友的惨案告诉给了他丈夫,让她丈夫帮她伸张!哎哟约,可不得了,那男的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上书给地方政府!到处宣传那些破事,说我们贾家的不是。无奈之下,只能联络了政府的人,将他定罪下狱,让这女人守了寡。”
“想必这个女人就是牛氏了。”贾兴堂说。
“是的。真搞不懂这帮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整这些事出来——牛氏在那事后便失了神,穿着古怪,行为异常,不时做出些痴狂的举动。她常拿着一口铁锅和一把锤子,从这头敲到那头从民宅敲到衙门前,却又不说要做什么,别人说什么她都不管,就是自顾自地发疯。久而久之,大家拿她当了玩笑,都敏感地去捕捉锅锤敲击的声音,把这事传开了。
“这牛妈妈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后来呢?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后来啊,这女人把她的表演到了极致,把那些来看热闹的聚集在了一起,唱戏,跳舞,练体操,培养了一大帮追随者,专门搞莫名其妙的举动宣泄不满。牛氏也因此获得了勇敢的称号,而那帮追随者便喊‘勇敢牛牛,不怕困难’,被称作为牛牛民。”
“这帮人难对付得很,时常围在咱贾府的门前,不搞别的,只是敲。直敲得天昏地暗,人心恍恍,让人看见锅锤就开始头晕。后来咱派人出去和这些人和解,哪知又动了粗,最后抓捕了几个领头的才草草收场。牛氏回顾自己先前所为,苦涩难掩,恍如一梦,刚巧又收了两个养女——也就是你小子倾慕的那两人——发誓痛改前非,解散了牛牛民,回归到正常生活。”
“那按理说,这勇敢牛牛的事情也就该完结了,可今天这贝继辛,怎么还在叫嚷类似话语?”
“唉,古人常云:‘覆水难收’,牛氏虽说是不干了,她拒不承认自己发过疯,和过去搞切割。但她的影响力还在,那帮牛牛民在解散之后,化作了更为极端的牛批,加之不谙事理的嘉然和向晚的宣传,‘勇敢牛牛’最终成了解构之言,是为浙东一带的传说。”
“牛氏经历了几十年的磨砺,我料想她也放宽了心态,从开始的拒绝承认到现今逐渐接受,在勇敢牛牛,大有死灰复燃之意,今日这个小牛批贝继辛便是一例。”
“原来如此。他们叫嚷的第一次勇敢牛牛,就是牛氏为朋友鸣不平的事迹。第二次勇敢牛牛,是为对过往的戏谑调侃。那么现今的终极勇敢牛牛,就该是一次…”贾兴堂后背一凉,感受到了其中的恐惧感。
“所以啊,你这小子,我苦口婆心劝了你这么,你总该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了吧?这种女人,如此强的韧性和号召力,威力简直比那青楼老鸨还可怖!前车之鉴已在,望你不要重重蹈覆辙。”
“哦~”贾兴堂故作沉思,应付道。
“你想明白了么,我的儿?”
“我可以感受到这些事的混乱,但是呢~不行!你们的纷乱是你们的事。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我要留下嘉然!”贾兴堂立马回击。
“你行!你小子,信不信你老爹我翻脸不认人!”
贾父抡起了他的拐杖,就预备着往贾兴堂身上打去。贾兴堂眼疾手快,把一张椅子踢到身前,得以有了脱身的机会,一溜烟逃跑了。
贾兴堂和他的老父就着这么个问题闹了矛盾,一大早便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奇事。
…
“唉……父亲他要把嘉然送出去换作政治筹码,方兄弟,这可如何是好?”贾兴堂逃跑后,立马找到了方别,寻求庇护。
“老弟你还是太年轻了,容易动情呐,这样是很危险的。”方别玩着他的酒葫芦,说道。
“谁,谁说我动情了?可只不过是……”贾兴堂动动眉毛,尴尬地说道。
“嗐,兄弟,既然不动情,那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方别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就是说,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们躲过这一次么?”贾兴堂问。
“诶,说起这个,我倒是知道这城外有个藏身的好地方。”
“现在?哪里有这种地方呀。”
“可曾听闻雁荡山外的千年狐妖?”方别撇嘴一笑。
“又是啥烂俗故事啊……别拿我开玩笑了行不,很要紧的!”见方别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一向沉着的贾兴堂这回可着了急,经不住地说。
“不不不,人家确实是有点东西的。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狐狸呢!年轻时那叫一个风情万种!”方别说。
“所以呢?”
“那狐妖住的地方一般人找不着的,就让她们躲那里避避难,我让我家丫鬟带那两个姑娘去一趟吧,她认识路。”
方别进了自己的卧室,找到了贴身丫鬟应眠,简单叙述了几句后,方别又拿出多年前的一张地图,带着她回忆回忆了路线,便做了出发的准备。
……
话说应眠带着嘉然向晚二人出了城,一路走走停停,看着城里人家飘着的烟火慢慢远去。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一直向着那远方的大山前行。
三个姑娘走了半天,大约傍晚的时候,爬到了山腰,在荒郊外的一处野坟里,找到了几从嫩黄的野菜芽,看着这满山开着的惆怅,几人回望山下盘旋回转的路,不觉心绪万分。
三人进了山洞,在这幽森的环境给深深沉浸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青黑色的石头,交映在一起,苍苍来路,已然交织。
一进洞里,就看见从内室传出的水汽,那叫一个云雾缭绕,到处散发着沁人勾魂的特殊香气,令人回味无穷。
“哇……”向晚被这仙气飘飘的神奇环境给吸引住了。
“这就是千年狐妖的魔力么,住的地方真就这么有意境?”嘉然感慨。
二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了内洞。
只见幽暗的洞里,正正方方地摆着一张黑色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个铜制的九宫火锅 ,锅中间的洞里,闪烁着点点木炭燃烧出的红光。原来啊,先前在外边所看到的那些个雾气,是洞内火锅所蒸腾的水汽。而那股异香,就是涮在锅里的香料。
两人环顾四周,只见一个垂着一头白发,身段婀娜多姿的妇人悄然站立在火锅桌旁,因为保养得相当精致,单单看那张脸是绝对不知道她有多少岁数的。
“您好……我们是托朋友邀请来这里避难的。我是嘉然,她叫向晚。”
“略有耳闻你二人,哎呦,碰上这时节大家伙也都不好过,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可偏偏现如今这个万岁爷,还坚持要搞什么大选。”妇人叹了口气。
向晚见此人相当和气,便主动询问:“我们如何称呼您呢?”
“哦?叫我老乃乃就行。”那妇人回答。
“好的,老奶,奶?”嘉然如是说道。
“哦,注意哦,没有女字旁,只有右边的乃字。”老乃乃解释道 。
也是奇怪,这有什么讲究么?向晚嘉然二人只觉稀奇,但是不得不说也挺有趣的。
“所以您,当真是修行了千年么?”
“嗯?”
“就是,那奇兽修炼成人形的故事。”
“哈哈,还真相信了么?那些当然都是噱头哩。像什么彭老祖八百岁的事谁没听过?我也只是万历年间的普通人罢了。”老乃乃笑着说。
“那……别人怎么有关于您的一些桃色传言?”向晚依旧是莽撞地,直接了当地问了这个问题,听得嘉然不由得拉了一下她的衣角,以示对别人的尊重。
“管他们怎么说呢,我想做什么样的人他们管不着,我就乐意做我自己。再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点轶闻哩。”
看来,正所谓“百年难回头,往事如烟走”,这位白发老妇虽断然是没有传言中那么神,但是显然也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精彩过往。
“哦哦……”嘉然点点头,二人便不再问下去。
“哦,我差点都忘了,我这边还在涮着呢,刚好食材有多,你几个也来一起吃吧。”老乃乃看了看桌子上的锅,发觉水就要烧干了,急忙又拿起一边的水舀倒了一点。
见妇人盛情难却,嘉然向晚就顺势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一直保持沉默的应眠由于不是约定的客人,便拘谨地地站在一边。
“诶,那个姑娘,你也过来吧。”老乃乃邀请道。
应眠于是也走了过来,坐到了桌边。
“诶,话说你俩具体经历了什么呀。”
嘉然向晚将他们的经历和贾府的故事给老乃乃叙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唉不说了,多吃菜。”
老乃乃把一盘芽菜放进了冒腾着水汽的火锅里。另外又加了些肉料和豆制品,几者混在一起,你推我搡地,热闹极了。
看着食材在锅里的浓汤里咕噜咕噜打转,饿了大半天的几人,被这刺激的味道给摄魂了,一口口地吃了起来。
昏暗的洞穴,朴素的食材,魔幻的经历,交相映衬着,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不觉天边水红色的晚霞,已然悄悄裹住了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