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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佳音妙笔始枯哑 梦醒时分终成空

南明嘉晚饭

野花微黄,老树逢春,不禁令人叹唏嘘过往。而那其中意兴阑珊的,乃是我的荒原。

清晨,向晚从床上缓缓起身,系好衣裙后,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子,到了外边。

“豆花生~”吆喝声伴随着车轱辘转动着。

一个戴着头巾在日头底下做工的老男人,来到了小摊前,要了碗黑漆漆的凉粉。

大病初愈的向晚也上前,要了一杯芦荟汤,冰冰凉凉,不甜不腻,食道在清浪里翻滚着,消解了些许心中的烦闷。

远处一帮大汉在赌桌上玩得不亦乐乎,把五颜六色的赌具散了一桌,娴熟的手法把骨牌骰子运得直叫人眼花缭乱。

“呵,押五。三倍,快开!”

“又平了,哎呀。咋就这么磨人呢,真把我个脑浆挤出来!”

“精神不好就赶紧走开,这要不刺激谁还耍呢。”

“再来,再来!”

甚至有一个好不容易赢了两把的男人,掂量掂量口袋里那两个钱都预备要走了,可心里又有些追求完美的情结,非要搞出个三连胜才满意,结果却一输再输,直把个日头都斗下山了才勉强止住损失,恍恍惚惚地离开,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过了去,真可谓是一事无成。

而几个孩子,则趴在这边沙丘边打洞滚球玩,对着几个小珠子乐在其中,也不计较着胜负,只管朋友几个玩得开心。甚至防守的人看进攻的水平太差,还主动过去俯下身指点他。

向晚看着这些神色各异的人,心里只是空落落地。她已经在这里溜达了大半天了,时刻盼望着外边的情况,却始终不见丁婉仁回来。等得实在有些疲惫,可是又没什么好做。

却说贾府遭了先前的祸端,这会是脱不开身了。

丁婉仁在把糖瓷碗交给贾兴堂公子后,就一直被拖着放风筝,来来回回去了四五次,却死活得不到有关嘉然去向的下文——因为就连贾兴堂自己对事态也失了控。

“哎呀,本来嘛,我原是有办法的,可眼下府上遭了此般大祸,打断了本来的探索进程,可能会有所推延,请你也谅解谅解。”贾兴堂难掩窘困,但还是硬作坚强。

前些日子丁婉仁把这些话带回来的时候,向晚就已经很不耐烦了,所以今天傍晚,丁婉仁回来时,听到又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回应,实在是不想再进行漫无目的地等待了。

“呵,算了吧。咱俩自己结伴而行,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嘉然给找回来,我还不信了!”向晚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仰着头,不屑地说。

“哎呀,可咱俩身单力薄,这样一股脑闯,能有多少机会呀。”丁婉仁劝解道。

“我就知道那贾兴堂不是诚心合作的,哼!你不是很有热情么,来嘛,随我一起再出征呗!”向晚说。

虽然知道这样做杳无前途,但为了稳定向晚的情绪,丁婉仁还是一口答应着。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讲再多冷笑话也没法逗向晚开心了。

“呜呜,我的嘉然都不知道咋样子了…都怪这个贾兴堂,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他一直追求小然,哪里会让我们遭这茬?”向晚越想越难过。

要说在山里面的那些个奇怪机关,其实确实被贾兴堂掺和了一手,提前把关卡和遗址改建得扑朔迷离,就是希望能吓退她们,再不济,那个修改过的无解的“伤脑筋十二块”谜题也能多拖住向晚几日,以便施展自己的计策,在争取嘉然小姐的斗争中夺得上风。

但其实说良心话,贾兴堂确也有自己的难处,作为一个深居厅堂的公子哥,眼见得小家大国都处于此内忧外患的局面里,而外边的世界里无能者又居多数,想改变些什么吧,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去做任何改变吧,又不太甘心,这样实在不叫人惋惜。

可他又不想像屈原那和前文的黄嘉琪一样拼了命要执着于“世人皆醉我独醒” ,最终只好挣扎在和光同尘和孤芳自赏的两种态度间徘徊,于是乎在看到这样的局面时,以复杂的心绪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远眺当年无处找,大难临头各自逃。

垂死边关独自抗,夕阳落时脱行装。”

原来那天,在贾府派出的运送队伍中,被贾兴堂安插了几个只隶属于自己的人,预备着在嘉然被送进南京内城里的时候突然反水,把她藏在一个空山林里,安顿好后自己化身一个救世主去北上接应她,再和嘉然单独多处些时日培养感情,如果能博得姑娘的欢心,就比翼双飞,脱离权谋苦海前往世外桃源去了,如果不行,则让她自己选择前途。

可谁想到嘉然这小姑娘过于机灵,在进城郊后就那么一小会便不见了影,这下子可是把整个规划和线索都中断了。现在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加上明清战争还在继续,刀枪无眼,生死也难料了。

“但或许…我们还可以借助其他人的力量…”丁婉仁寻思了好久,想到了一计。

“哦?”

向晚和丁婉仁在月色下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些什么。

……

却说这接下来几个月,整个朝廷里也没闲着,清军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沿海淮河以南的地区,俘虏了弘光帝,处决了殊死抵抗的军官。史可法等人也都以身殉国,而那些养尊处优的四镇兵油子和先前残余部队拼凑起来的,甚至还亏空着军饷的许多将士,自然是没有多少战意,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不需要八旗子弟兵出手,就大半投降了清军,并充当了继续南下浙江的主力。后人有评:“南京歌舞骄南渡,四镇功名误四方。”

似乎要败。

还似等不得要败。

在剃头改制的哀鸿声中,一些浙江本地当权的官员投降了清军。可又有一批有志之士揭竿而起,不顾杀身亡家的危险,展开了反清复明的运动。

而在剩下的明朝宗室里,鲁王朱以海距离江南省的战争前线较近,得知了弘光朝廷覆灭的消息后,借着浙东士大夫自发组织的抗清力量,抓住机会在浙江一隅之地称了监国。可是谁知道另一个唐王朱聿键早几天在福州继统,而且已经被其他省份承认,这下搞得进退两难,已经到手的监国地位是不可能吐出来的,使得两地的矛盾愈发激化,在本就恶化的南明再一次上演了兄弟睨墙的闹剧。

当鲁监国坐拥浙江一带富庶的财力人力进行挥霍之时,福建的隆武帝正坐在行宫的宝座上,不怒自威。他怀揣着为明室中兴的愿望,以百倍不倦的精神力处理政务,眺望并祈盼着北边的万里河山。

这日,一个官员呈上份奇怪的公文。

“公务繁忙,小事就不必劳烦朕了。”隆武帝看了几眼后说。

“承秉陛下,此事虽小,可影响甚远。”

“哦,说来听听。”

“近来,有一群人传言,浙地有两个奇女子,在积极演出,抚慰民生上大有作为,却因昨年先帝大摆宴娶,豪强从中作乱,致使如今二人天涯两隔,有苦不能诉说。”

“她们的事,我有了解二三。所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值此战乱年月,难民流离,再正常不过。越地之事,我朝难以管控,虽有救世之心,鞭长莫及耳。世间总不免有悲欢离合之事,况逝者如斯,永不回首。” 隆武帝说。

“这二女可不一般,她们毕竟是浙地的知名人物,如果帮助她们团聚,便可以笼络浙地民心,促成两地军民通力合作,统一抗清,成一段佳话,为千万人流传!”那官极力劝说着。

隆武帝闭上眼思量了一番,组织了语言,缓缓开口道:

“朕即位之前,便处于藩乱的阴影中,半生颠沛流离,少得安息。朕即位以来的第一日,便宣告天下反清复明,而前线战事便一片糜烂,生灵大有倒悬之危险,现在又与同门宗室处于纷争之中,实在是叫人痛心不已!倘若此举能与邻为善,消解困难,那便是最好!”隆武帝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严峻着。

此言既出,博得堂前了一片喝彩。有个高官还即兴兴高采烈地赋诗一首:“闽中恃越为藩篱,如今越破闽亦危,往事纷争不足论,与国既失应同悲。”

相较于南明的其他碌碌无为的一把手,这位隆武帝还是很想很有作为的。作为血缘关系较远的旁枝,他能登上皇位有很大的特殊性,属于是捡了漏子,但是他并不因此沾沾自喜。

他在上位后,首先扭转了先前弘光朝廷妥协性的两头倒行为,将与清外交的暧昧关系彻底撕裂,变“平寇”为“御虏”,重用先前被排挤的农民军,坚定整合各地力量统一抗清。

其次提出了“去寇易,去党难”的论断,致力于消除党争,用舍公明,不计前嫌,让成为了过街老鼠的马士英在江浙图功自赎。

在关照百姓方面,一句“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就制止了南明官员对剃发归来者的屠杀。一块免死家玉小牌,便引来了前线难民欢呼而返者千百人。

而那些个本已绝望的官员百姓们,也大都对这个皇帝充满信心,认为他像当年的汉光武帝一样,大有中兴之望。

世界啊,就是如此复杂而耐人寻味。既可以在兵临城下时感受到墙倒众人推的绝望,却又可以振臂一呼,鼓舞人们百战不悔,慷慨地赴向牺牲。

……

不过多日,官方成立的调查小组便立马传来了喜讯。

“应该还有机会!那边有人传言嘉然她在城破之前就不在南京了!”这日,丁婉仁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来。

“啊,好啊,我就知道嘉然她有本事的。”向晚说。

“嗨呀,瞧这下把你高兴的。你没有她陪着就活不下去吗?”丁婉仁打趣道。

“唉…你问我没有然的日子怎么过?我略过、错过、借过、难过、爱过、忍过、滑过、熏过、熬过、睡过。我闭门思过,得过且过,一笑而过,擦肩而过,当面而过,大人不记小人过,雨昏青草湖边过,日长篱落无人过,黄鹤之飞尚不得过 ,沉 舟侧畔千帆过 …”向晚叭叭叭地想了一大堆。

“哈哈哈,行啦行啦。别说你担心了,我和牛老妈妈也操心着嘉然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丁婉仁笑回应。

两人的心情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她们在如此苦难的时日里,难得地偷出了一日空闲,回到了碧梨街上准备到处逛逛。

再次路过阿草书铺的时候,丁婉仁被门前的广告吸引了。

“咦…这什么书。好像还是新写的…”好学的丁婉仁立马上前查看。二人就这样走进了书铺,预备着买点好文章来看。

“诶,这墙上怎么有个蝴蝶结诶?”向晚在翻阅的同时不断来回走动着,快要碰到墙壁时,抬头发现了一个十来寸的大饰品。

从形状来看,这个蝴蝶结应该是个头饰,轻盈的亮青色里夹杂着水墨渲染的风格,细细看去,曾经被什么东西给刮擦过,貌似还有点没洗干净的血迹。不知为何,向晚有点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了,为什么书铺里会放这个东西,来装饰的?”

“这东西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不随便一小姑娘就能戴么…”

但是向晚还是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于是她走到前台,询问老板娘。

“老板娘?这个蝴蝶结是谁的呀。”向晚柔声问道。

“哦,前几天有个戴着头巾的外地的书生赶路的时候来到过这里,把这个东西放到了桌上,什么也没解释,就跟我说过些天兴许会有人注意到这个东西,我就一直把它挂在这里了。你既然感兴趣,就拿去好了。”听到老板娘回答,向晚本来的一些思路被打断了。

但凭着直觉,向晚还是从墙上摘下了蝴蝶结。二人又在书铺里待了一小会,挑了本新书,付过铜钱后,回到了家里。

那一夜,向晚看见了自己那久别的伴侣。她穿着一身夏装,就那样灿烂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在风沙里起舞,一直平衡不息跃着,从黄尘到小溪,从绿林到小山,洒下了一路的诗篇。向晚就这样跟着这个身影,一路满怀欣悦地走去,别提多么自在了。

可当她附身去阅读地上掉下来的文字时,它们却成了一堆乱哄哄的奇怪符号,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准备再仔细辩识那些文字时,它们又立马变成了乱影,消失不见了。

于是凄然地,这时间向晚忽然记起来她自己仍然在梦里。

第二日,直到黄昏时分,向晚方才醒来。大抵被昨夜的所想给牢牢束缚住了,她不断回忆着梦里的景象,久久不能释怀。

“哎,睡得真好呀,快起来,贾公子等候你多时了,说有重要东西要给你。”丁婉仁拍了拍向晚。

在平息好心绪后,向晚走出了家门,一路小跑,摸着夕阳照射下墙上的泛黄石砖,快步来到了贾府外门。

院门外一个身影,正是贾公子。

只见远远望去,依旧他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颓唐和枯槁。

贾兴堂一言不发,捧着一个盒子,亲手交给了向晚。“打开看看吧,嘉然小姐朋友送回来的。”

这时间,没有了口角和纷争,她只是莫名感到了一种从头贯彻到脚的惶恐和不安。

小小的檀香木盒内,存放着来自千里之外的佳音妙笔。一封纸面干净,字体秀丽的信安然地躺在盒子里。向晚伸出了手,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封。

……

原来,自嘉然在南京有过那么一番奇遇后,自觉难以沿途回家,只好暂时寄居在石头村内,不敢回到外边去。

某天夜里,嘉然准备歇息躺下之时,黄嘉琪告诉了她出逃的方法,并规划了从山里进发的行路到江阴的地图指向。他翻出了当时在江阴镇以化名居住的一处偏僻的旅店记录,把住房账本上剩余的一些日期送给了她。

而阿伟彬彬两个在逃人员,也受到了嘉然所叙述的往事的感化,竟然主动提出要护送她离开,但被她谢绝了。在盛情难却下,最后还是一起走到了山里的城关门才分道扬镳。

趁着夜色,秉一炬烛光,带上口粮,嘉然绕路来到了城北,在天亮之前出了城。在山间多日的行路困难重重,好在有惊无险,经过长途跋涉后,最后她凭着账单在江阴镇的旅店里住下了。

可不想,还没等到回家的时日,清军就攻到了这里。

在围城的第七十一日里,她写下了那封信。

“亲爱的晚晚:我很好,至少现在不必担心。我已经出了南京城,正在东边的一个小城里。兴许你很好奇,为什么我不往南走,但是没办法,事情到了这里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在南京认识的几个朋友给我指了路,他们都建议我先暂时到东边住一会,然后找机会再回来。原因是后面都是贾府的人,他们增添了人手,并就地布置了巡视组织,没办法脱身。

但是世事难料,在小楼里窝了几个月后,战火就烧到了这里,百姓们殊死抵抗了几十天,却还是寡不敌众,估计很难守住。

今天是断粮的第三个十日,城里已经基本没有什么粮食了,米卖到了六两一斤,老鼠肉也成了宝物,靠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物资运输,勉强支持着生计。虽然条件艰辛,但我相信我们还是有希望团聚的,毕竟,咱们都跨过那么多苦难了,不是么?

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会将我身上的某件东西叫人寄回到来,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得到呢。

但愿我可不必那样做。——嘉然”

信纸翻过去还有一行配着笑脸涂鸦的字: “好好吃饭,每天都要开心哦。”

本来还能克制的情绪,在这里宣泄了出来。

“结束了。”读完这封信,向晚心里悲哀地想,她起身,迎向了外边。远望夜色渐起,那灰天廖星,似乎也在嘲笑着自己。

福京城中心,今年科举放榜后的唱胪声还在悠悠地响着,只是不像在祝福考生金榜题名,倒是像在神神叨叨地念着些凄惨的经文悼词。

她丢魂失魄地回到了家中,无心去看那后厨飘起的炊烟,潦草地扒拉了几口晚饭后,拿起了先前在书铺找到的蝴蝶结,就又要往外赶。

“诶,这么晚了,又要去哪里啊?”牛氏看着向晚,问道。

向晚不作任何回答,只是一路跑,在月亮落下前来到了离家最近的港口上。她紧紧捧住放在胸口的青色蝴蝶结,站在冰凉澄澈,透亮得有些令人发慌水面边上。夜里的风有些冷清,吹得人直打寒颤。

“然然,你总说我是一块不开窍的木头。你错了,木头不管怎样都会重新浮上水面,所以,这次,我将是一块石头。”

说罢,“扑通”一声。

水母又回沉回了海底。

……

江水不知愁,由自滔滔日夜流,

更有天边无情月,悠悠,曾照降幡出石头。

“终极勇敢牛牛!”不明事理的小牛批们还在叫着,只是那些故事的主人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渴望着,一个美好结局,

却还是没能,成为自己。

一年后,隆武帝汀州遇害,出师未捷身先死。清军南下,势如破竹,连克闽粤。

十七年后,末帝永历被杀害,南明结束。

贾府在这番改朝换代中,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先是和牛批们对峙,后来因为对地方权力图谋不轨,家产又被官府抄了个底朝天。不知后来的某年某月里,落魄的贾兴堂公子是否还会记起这段嬉笑怒骂的时光。

而那位小狼君,则永远地深居在了世外山间,很难相信这位最激进的有志者居然有幸逃过了一劫。他将嘉然口叙的光怪陆离的故事记录了下来,这就是《南明嘉晚饭》的初稿。

万幸的是,在轮回的反复中,总有些无法忘怀的东西,得以在血海尸山里沉淀,继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悄悄破芽绽放。

夜空静悄悄地,斗转着星辰。而泱泱泥污人,听听国多狗,这不美满的人世间依旧演着一场场悲欢离合。

青山依旧,泪水依旧,茫茫大地谁家春秋?

有道是:

“追忆,疲惫中笑微。

谢去,暮色里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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