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洞房夜

窗外无星无月。

　　湘云仍然保持着连城走后的姿势，她斜倚在床柱上，神色倦怠得很。

　　凤冠沉沉压在头顶，湘云却似毫无所觉般，茫然地看着不知名的角落，眼里空落落一片。

　　今夜本是她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这身嫁衣也该是为了两心相悦的良人而穿。

　　湘云想，她不该抱着那一丝微弱希望而来的。

　　她不该来的。

　　明明已经知道那个人不爱她，明明已经知道会痛苦难过……

　　她却还是来了。

　　就像前世刘连城明知马馥雅不爱他，也永远不可能爱他，却还是甘愿为马馥雅牺牲性命。

　　大概这就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两心相悦总是难得，一厢情愿才是常态。

　　一阵风卷起床边纱幔，抚过湘云的脸庞，也抚散她心底的哀愁。

　　罢了，就当来还前世自己欠下的债好了，湘云苦笑了下，谁让自己欠他一条命呢。

　　此生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如前世一般，相看两厌，死生不见。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而后便卸下凤冠，任由长发散落一身，又撑起疲乏的身子，将那顶繁复华丽的冠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只见珍珠丁零当啷，散得满地都是，冠上镶嵌的玉石也因这大力的一砸而碎裂，甚至连黄金的主体都凹陷了进去。

　　湘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被毁的七零八碎的凤冠，只是在心里默念道——

　　毁得好，毁得好。

　　就当作今生从没有嫁给他。

　　连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少女穿着一身绣凤凰的红嫁衣，披着一头鸦羽般的青丝，她眉眼带了昏黄烛火下柔和的光，那张白玉般的脸庞被周围布置染上一层红晕，显出她绝代风姿。

　　只是这样昳丽的一张脸明明应该含羞带怯，现在却偏偏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剩下漠然。

　　饶是如此，连城却还是觉得她实在美的过分。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句诗。

　　只是他越细细琢磨，便越觉得衬此时的湘云。

　　少年慕艾，所以即使连城在心中告诫自己这女子狠毒自私绝非善类，却还是在那一瞬为她绝顶的美貌而失神。

　　在脚步声响起又停下时，湘云便从怅惘的状态里脱离出来，扭头看去，却是去而复返的连城。

　　她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连城？”

　　听到湘云唤他，连城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湘云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抿了抿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你怎么把凤冠摔了？”

　　“？”湘云有点无语，她撇撇嘴，“我有银子，我想摔就摔，你管的着吗？”

　　又是这副态度，连城觉得有些憋闷，怎么她一见到自己就没个好脸色。

　　“是，我是管不着，但有银子也不能这么浪费吧。”

　　“我乐意，摔了我开心，”湘云站起来走到连城面前，挑衅地笑了笑，“怎么，难道汉皇还舍不得为了亲自迎娶的皇后，花费这点银子吗？”

　　看她笑容肆意，虽是堵他的话，连城竟也觉得舒心，方才第一眼看到她时，虽是惊艳万分，却也不忍见她满身惆怅之情。

　　像一朵开到颓靡的花，仿佛下一秒就会腐作烂泥。

　　下意识地，他不想看到她凋谢。

　　所以才会故意出言引她跟他斗气。

　　这样鲜活的模样，至少比方才要好得多。

　　“为你怎会不舍，”连城的声音很轻，他素来冷淡的脸上也染上一点淡淡的笑意。

　　湘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躲避他的视线，语气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连城轻轻笑了一声。

　　听到他笑，湘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掩耳盗铃。

　　她尴尬地咬了咬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连城的话打断。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你会觉得很难堪吧，”他语气是不自知的温柔，“况且，新婚之夜把新娘一个人丢在原地，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连城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原来想娶的人也不是你，所以今夜我睡软榻，你睡床。”

　　他说完才发现湘云情绪不对。

　　她怔怔地望着他，目光里翻涌着无数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不是不明白。”

　　连城轻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湘云这句话竟让他觉得分外心慌。

　　他上前一步靠近湘云，墨玉似的眼睛里有惊慌也有失措，“你什么意思？什么我知道不知道？”

　　湘云没有应他，只是用那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又来了，连城有些烦躁，他不懂为什么他们只不过见了几面，她看向他的眼神却总是让他觉得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仿佛在更久远的时光里，他们曾彼此失散在人潮里。

　　可是他明明才认识她不久，曾经对她的印象也不过是馥雅的姐姐，他根本不了解她眼神里那些过往。

　　这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听到他的问话，湘云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摇头，灼灼如芍药的脸上已然恢复平静。

　　她是这样的平静。

　　就好似方才连城在她脸上望见的那些千种爱恨，万般情仇，都已消逝不见。

　　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竟让连城心里有些恐惧。

　　他垂下眼眸，语气甚至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湘云……”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因湘云冷淡的眼神而败下阵来。

　　她撩起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神色寂寥地很。

　　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刘连城，并非前世和她纠葛一生的那个人。

　　他只是一个，无辜被卷进这一场爱恨情仇里的，过路人。

　　“我没什么意思，你也不用知道，只是我们本来就不该相识。”

　　湘云避开连城的目光，语气淡漠，“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连城张张嘴，明明想问她什么，最后却没有问出口。

　　他沉默地走到软榻前躺下，连那身喜服都没有脱下。

　　而另一边的湘云亦是如此。

　　明明近到身处一室的两人，心却好像有天涯海角相隔般遥远。

　　不远处的红烛爆开一朵烛花，两滴红泪落下。

　　是谁婉转低哑的歌声幽幽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样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