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老掌事交谈的当口,天色已然渐暗,雪巅上的烈风也更凌厉了些。
那少年腾出手来,裹紧身上的裘衣,步履匆匆,急急忙忙地赶路。
雪巅之上风急雪骤,左航无法御风而行,只能背负老掌事走了许久,凭空花了许多气力。
左航的身形看似清瘦,但潜藏的爆发力极强,仅凭一把子蛮力,背负老掌事倒也不算难事。
爆发力劲挺出众,相应地,持久力便弱了,左航起初还能侃侃而谈,步履如风,再到后来,便气喘吁吁,无法出声了。
左航开口喘息,哈出的尽是白雾,胸腔中吸入许多寒冷,冻得肺部生疼。
左航『这些日子总是喝酒,修炼之事上确实懈怠了,没想到几日疏懒,体能便退步了这么多。』
左航『等到雪巅上的天气好些,还得勤加修行,将躲懒的日子尽数补上才是。』
雪巅之上天寒地冻,少年却身热冒汗,老掌事望着他红彤彤的耳后,用袖口擦拭他额角的汗珠。
水府掌事「少主,难为您背负老身,走了这许多路。」
水府掌事「瞧您这满头大汗,前方有一避风山坳,还请少主将老身放下,在那处略作休息。」
少年咬了咬牙,又将老掌事往背上颠了颠,愣是拿出一股拗劲儿。
左航「老人家,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一点都不累,真的!」
左航「天色已暗,风雪又急,行路只会愈发艰难,这里距我住地已经不远,紧赶几步,也就到了。」
老掌事撇了撇嘴,其实他只是右脚受伤,只需搀扶便好,原不必少年来背。
虽知少年逞强,老掌事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若他再多事几句,难免让人更加分心,疲惫更添一重。
水府掌事「那就有劳少主了,老身不过是佳鑫府地仆从,害您贵体受累,实在心中惭愧啊!」
左航步入山坳路段,有了山崖阻挡,寒风不再肆虐,这才有了暇余,回应老掌事的话。
左航「您不必总守着规矩,一直称呼我为“少主”,不瞒您说,我其实早已厌倦了这个身份。」
左航「这个名号之上,背负了太多我想逃避的东西,可是它却如噩梦一般,如影随形。」
左航自知多言,轻咳一声,话锋一转,继续说下去。
左航「您是经历过洪荒太古的妖灵,我生的晚,自然敬重您。」
左航「若按年岁算起,恐怕我还得称您一声“前辈”呢。」
老掌事闻言,哪里敢受,他一介水府仆役,怎配被少年称作“前辈”,他正要推脱,却被少年截住了话。
左航「我和邓佳鑫......」
左航顿了顿,抿了抿有些干涩的下唇,斟酌词句,这才开口。
左航「我和邓佳鑫有几分交情,您便同他一样,叫我“小航”就成。」
背后的老掌事未作应答,左航也不甚在意,只见二人转过一个山坳,一大片雪松林赫然闯入眼中。
雪松林的边缘,有一间小小的毡房,毡房前已经燃起篝火,在风雪之中十分显眼。
左航「那便是我所居住的毡帐,虽然看起来外露朴素,但难得有个家的样子,东西也还齐全。」
左航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言语中有些自嘲之意。
左航「瞧我,这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嘛!」
左航「是了,邓佳鑫的居所,乃是上界神府,肯定要比我这毡房规矩许多。」
左航「雪巅之上日子难免清苦,只好请您先将就一下了。」
就在这时,只见有人手持火把,上前来迎,待那人走近,老掌事才看清,正是方才离开的孩童。
那幼童一脸焦急,待看到左航和老掌事二人,面上的神情方才和缓了一些。
钦原孩童「少主,怎得花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钦原孩童「我往姜汤里兑过三回水,却还不见你回来,都要忍不住去寻你了......」
左航将老掌事放下来,冲眼前孩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上前搀扶。
那孩童撇了撇嘴,将火把交给左航,不情不愿地攀上老掌事的手臂。
钦原孩童「少主对待妖首都未曾这般“孝敬”,你这老头子倒服气的很。」
孩童口中嘟囔几句,落在老掌事耳中,倒让他做实了一些猜测。
左航的居所不在钦原一族的聚居地内,且外部看来,规格制式与先前在雪巅上看到的也不同。
老掌事在孩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步入毡房,环视四周,发现毡房内外的布置始终如一,略显陈旧简朴。
按理说,那钦原妖首将全族变成他的私产,日常宴饮都奢靡成风,而左航身为少主,处境却截然不同。
由此看来,虽说是父子,但左航与那妖首之间,恐怕早已生出龃龉。
那孩童喋喋不休,口中碎念不停,左航将火把丢入火堆,走入毡房,轻轻在他脑后拍了一下。
左航「橹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我让你准备好的药呢,快去拿来?」
孩童瘪了瘪嘴,将老掌事扶到交床前坐了,转身去取治疗冻伤的药物。
左航望着孩童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
名唤“橹橹”的男孩,大名叫做王橹杰,出身也算是钦原族中显贵。
可与那些骄矜幼儿不同,王橹杰自小跟在左航身后,是而耳濡目染,对族中为上者的欺压也十分不满。
现下钦原全族牢牢地掌握在妖首的手中,与父亲意见不合的左航,便搬离了雪巅,来到这雪松林处居住。
左航离开雪巅,特意将王橹杰一并带了出来。
只因他年岁尚小,历来都是有话直说,不懂转圜藏拙,若是留在族中,迟早会成为亲贵党羽的眼中钉。
王橹杰却不甚在意,他乐得追随左航,来到这雪松林处,定居修行。
左航也尝试过办法,想要拧一拧王橹杰的性子,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王橹杰天性直率,行事风格难掩锋芒,学不来弯弯绕绕,也做不出三回九转,这让左航十分头痛。
如今这世上,小人居多,即使不起害人之心,也得学会自保,独善其身已是艰难,需得比那起子小人更精明才是。
左航暂时放下王橹杰的事,走到老掌事面前,俯下身,想要拆开胡乱包在他右脚上的棉絮。
老掌事十分推辞,连声称自己动手便是,硬是不让左航接触。
水府掌事「使不得!少主,我自己来就是!」
王橹杰端着些瓶瓶罐罐,又抱着一盆新雪走了进来,眼见左航与老掌事你推我挡,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
王橹杰截住左航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他挤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王橹杰「少主,您背了这老家伙一路,想必也累了,先去歇歇,喝口热茶,我来替他医治就是。」
左航半信半疑,用手点了点王橹杰的后背,悄悄压低了声音。
左航「橹橹,你行吗?」
王橹杰冲着左航一笑,狭长的双眼弯成了月牙。
王橹杰「少主,你忘了,咱们钦原一族世代生长于雪巅,谁家里没有些治疗冻伤的手段呢?」
王橹杰与左航交流,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只见他蹲下身子,拿出一把剪子,将裹在老掌事右脚上的棉絮小心剪开。
王橹杰捧起木盆中的新雪,抹在老掌事的冻伤处,旋即上手用力,就着新雪,在老掌事的脚趾上用力揉搓起来。
老掌事倒吸一口凉气,咿咿呀呀地喊痛,连声恳求王橹杰“住手”。
看着老掌事出糗窘态,王橹杰的嘴角扬起一丝戏谑。
老掌事处理冻伤得当,他的伤处其实并不打紧,但王橹杰有意为难他,口中却说得极其严重。
王橹杰「老人家,我家少主背了你一路,若再不治好,岂不辜负了他受的累?」
王橹杰「这点疼痛,比起割掉脚趾,还是可以忍受的吧?」
王橹杰脸上笑眯眯的,手下却不含糊,又捧了一团新雪,指尖微微用力,毡帐之中旋即传出了老掌事的哀嚎。
左航立在一旁,看着王橹杰的举动,有些哭笑不得。
左航『我从前竟不知道,橹橹是这么的,口蜜腹剑?』
左航『幸好我不曾得罪他,否则我还哪能如此安生的,与他一起生活这么些时日。』
王橹杰用新雪将老掌事的脚掌揉捏通红,又将治疗冻伤的药粉洒了上去,又引起老掌事新一轮的嚎叫。
一顿操作忙碌下来,王橹杰将一卷崭新的棉布递给老掌事,嘱咐他将处理好的脚趾包裹整齐。
王橹杰「好了,你的脚趾保住了,一天换三次药,不出五日便能痊愈。」
老掌事被王橹杰一顿折腾,脸上发白,唇间毫无血色,瘫软在交床之上,喉头疼痛难忍。
老掌事虽知者钦原孩童乃有意为之,却也不好发作,只能点点头,出声暗哑,向王橹杰表示“感谢”。
水府掌事「多谢小友,拿我的半条命,去换个囫囵脚趾,倒也不亏!」
王橹杰翻了个白眼,将一瓶药粉丢给老掌事,转身自顾自地收拾一番,脊背笔挺地走到一边去了。
左航望着王橹杰的胜利者姿态,无奈地笑了笑,随手到了一杯热茶,递给老掌事。
左航「您先润润嗓子,橹橹和我亲近,总是一心为我,难免行事出格,还请前辈莫要恼他。」
老掌事又饥又渴,一碗茶水解了燃眉之急,他伸手接过茶碗,尴尬地笑笑,仰头一口闷下。
水府掌事『我怎么敢再“得罪”这小孩?下次就恐怕不是“割掉脚趾”这般轻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