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难锁

夫子吐出的“下课”二字还在半空中悠悠荡漾，苏清妤早已一头扎在案几上，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她的小脸带着不自然的红晕，呼吸略显急促，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朦胧的气息包裹着，脑袋沉得像灌了铅，眼皮滚烫得像是被人用火燎过一般——大抵是夜里贪凉吹了风，又病倒了。

“嗒、嗒。”两声轻响划破了寂静。

书案旁，苏御霆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微微俯下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抹笑意：“小丫头，昨夜是不是偷偷溜出去当贼了？”

苏清妤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条细缝，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抹了蜜糖：“四哥，我困得不行，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苏御霆眉头微蹙，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指尖刚触到那滚烫的皮肤，迅速缩回，低声道：“怎么又发烧了？真是让人操心。”

苏清妤撅起嘴，迷迷糊糊地嘟囔：“你才发烧呢……我好得很，不信你看。”说着，她试图撑起身子，想证明自己没事。然而刚一用力，膝弯一软，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扑通”一声往地上栽去。苏御霆眼疾手快，手臂一伸，稳稳地将她抱在怀中。

苏御霆没再多说，只向夫子请了假，抱着苏清妤离开学堂，坐上马车，直奔云栖府而去。到了门口，他微微仰头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这名字倒是有趣。

温梦苒听到动静连忙迎了出来，见到苏御霆怀里的苏清妤，神色一紧，赶紧行礼问道：“四皇子，公主这是怎么了？”

“发烧。”苏御霆简短答道，声音低沉如常，“她房间在哪？”

温梦苒不敢怠慢，赶紧引路。到了苏清妤的房间，苏御霆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好好照顾你们这位体弱多病的小丫头。”说完，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松。

随后，太医来了。他屏息凝神，两指轻轻搭在苏清妤的右腕上。脉象浮紧，时不时有一跳如刃尖突起——寒邪束表，正邪相搏。再翻左脉，沉取反见洪大，显然已郁而化热。他为苏清妤写了一个方子，写罢，自取青瓷小盏，滴两滴紫苏叶露，轻轻点在公主眉心。凉意一触，烧得迷蒙的人微微舒了一口气。太医低声说道：“五公主应是着凉了，汗透便退，莫再受风。”

温梦苒行礼：“多谢太医。”

皇宫里，周晋小跑到苏夜澜面前，神色慌张：“陛下！”

苏夜澜停笔，眉头微皱：“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周晋喘了口气：“陛下，五公主今日在国子监发烧晕倒了。”

苏夜澜猛地站起身，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急切：“什么？！备马，去她府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苏夜澜来到了云栖府。府内的侍从见到他纷纷行礼。他转头看向一个侍女：“清妤房间在哪？带路。”

侍女低头应道：“就在里头，奴婢这就带您去。”

到了苏清妤房间门口，苏夜澜推开门，看见坐在床边为她擦汗的温梦苒，温梦苒闻声抬头，看到苏夜澜，连忙起身，正要开口，却被苏夜澜抬手制止。苏夜澜走到床边坐下，旁人默默退出了房间。

少女面色苍白，唇瓣干裂，额前碎发被汗濡湿，像一株被雨打湿的梨花。苏夜澜眼中情绪翻涌，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他对着门外的温梦苒冷声说道：“好好照顾她，若再出事，拿你们是问。”说完，拂袖离去。

午时已至，国子监散学。苏颜妍提着裙裾一路小跑。

此时，云栖府内，苏清妤恰巧醒来。她望着帐顶流云暗纹，神思恍惚：“……云栖？”转头看见一旁倒水的温梦苒，虚弱地开口：“姐姐，我怎么回来了？”

温梦苒闻声回头：“你醒了。”她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柔声道：“你在国子监晕倒了，四皇子送你回来的。”

苏清妤接过水，喝了一口，温梦苒的声音轻柔得像月色：“陛下也来过。”

苏清妤一口水呛住，咳得眼角发红。温梦苒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苏清妤在心里嘀咕：“父皇来干什么？”

温梦苒：“这时辰药也好了，我去端过来。”

苏颜妍刚到云栖府，踏进府门，问了下人，朝苏清妤的房间走去。她虽然焦急，但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门扉发出轻微的响声。苏颜妍探身而入，鬓边步摇微乱，眸子里盛满了真切的惊惶与庆幸。

“阿妤！”看到苏清妤坐在床边，苏颜妍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阿妤，你醒了！”

苏清妤没想到苏颜妍会来，愣了一下，笑着说道：“皇姐，你怎么来了？”

苏颜妍走近房间里：“我听说你晕倒了，下课就赶过来看看你。”

苏清妤低声说道：“多谢皇姐挂念。”

这时，温梦苒端着药进来，看见苏颜妍，便把药放在桌子上，朝她行礼：“三公主。”

苏颜妍点点头，说：“你先出去吧。”

温梦苒闻声退下。

苏颜妍端起碗坐在床边：“我喂你吧。”

苏清妤摆摆手：“没事的，皇姐，发烧而已，我自己可以的。”

苏颜妍用勺子舀了一口药，轻轻吹了吹，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你生病就别逞强了。”然后递到她嘴边。苏清妤推脱不成，只好乖乖喝了下去。

一碗药尽，苏颜妍从袖中摸出一颗蜜渍樱桃糖，悄悄塞进苏清妤的掌心。

“尝点甜的。”

苏清妤攥着糖，眼睛弯成月牙：“多谢皇姐。——已交午时，留下来用膳吧。”

厨房早得了吩咐，片刻功夫，八珍盒启，一道道佳肴鱼贯而入：

胭脂鹅脯、碧粳虾羹、酿橙蟹酿橙、芙蓉鸡片……色香氤氲。

姐妹二人并肩而坐，窗外日影正好，落在青瓷碗里，像一捧碎金。

苏颜妍替她舀了半碗莲房鱼汤，似随口问道：“听说你与父皇争执后便搬出宫来，可是真的？”

苏清妤垂睫，拿汤匙慢慢搅着汤：“是真，却也不全因那场不快。宫墙太高，我早想搬出去了。”

“可礼制须得及笄后方可辟府，”苏颜妍挑眉，“父皇怎肯松口？”

“端午那日，我夺魁，他允我一个愿望。”苏清妤笑得狡黠，“我当场便说：‘儿臣想早些看看宫外的桃花。’他愣了半晌，到底点头了。”

苏颜妍忍俊不禁，又往她碟里夹了块剔骨鱼：“下回别硬碰硬。跟父皇吵架，赢了没赏，输了挨训，何苦？”

苏清妤笑笑：“一时没忍住。”

饭后，日晷影斜。

苏颜妍起身理裙：“下午还有课，散学后我再来瞧你。”

苏清妤点头，吩咐温梦苒：“替我送送皇姐。”

温梦苒低声称是，一路引着苏颜妍穿过回廊。

春风拂槛，杏花微落，淡粉的花瓣在二人脚边打了个旋，轻轻飘向宫墙外。

待苏颜妍走后，温梦苒走回房间，合上门，指尖轻覆苏清妤的额——温度已归，只余一点潮润的余热。

“烧退了。”她舒一口气，却仍低低补一句，“再折腾，我可要请太医常驻了。”

苏清妤没应声，目光掠过窗棂外那几抹飞鱼服，锋冷得像刀鞘：“那些人是谁啊？穿的跟刀鞘似的。”

“锦衣卫。”温梦苒压低声，“陛下口谕：寸步不离，护你周全。”

苏清妤眼尾一挑——

正门、后门皆锁，这“周全”二字，听着倒像囚笼。她掀被起身，音色软却笃定：“午后我得出去一趟。”

温梦苒按住她肩：“烧才退，又要去哪？锦衣卫可不通情。”

“正门不行，那就后门。”

“可是，后门也有人。”

苏清妤的无奈浮在唇角：这是囚凤凰呢。

温梦苒轻叹：“陛下铁了心，你纵有翅也难飞。别折腾了。”

苏清妤眸光一转，忽地狡黠：“翅难飞，墙可翻。”

温梦苒被她噎住：“非要今日？”

“今日与明日，原就不一样。”苏清妤握住她指尖，轻轻摇了摇，“好姐姐，替我支开片刻，我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