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早就相识
打那天起,凉生时不时就会在小酒馆的附近徘徊。
小黑瞎子担心找不见他,便生拉硬扯地拽着人到他家认门。
凉生虽然嘴上嫌麻烦,却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天天拎着一小壶酒,仰卧在小孩庭院里的一棵老槐树上。
白色的衣带挂垂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边,随着晨风起时微微摇曳。
小黑瞎子看迷了眼,自此是看书学习也好,招猫逗狗也好,总是要赖在槐树底下。
时不时地扯扯那跟垂下来的白丝带子,惹得凉生烦不胜烦。
小黑瞎子也确实遵照着约定,没有忘记凉生。
他不知道的是,小孩担忧自己忘了人,日日要在纸上誊抄下他的名字百八十遍,连睡前都要反复地念叨,生怕有一天,青年会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
凉生鲜少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很久,却总是为了小孩破几个例。
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了。
没有办法。凉生心道:小孩太皮了,要是离开这里,也委实令人放心不下。
他说的是一年前的一次。
小黑瞎子和几个小伙伴们相约去郊外玩捉迷藏。
也不知怎么的,就相中了土崖边上的那棵老歪脖子树。
那是京城最老的一棵树。
树干很粗,自土崖半截往上斜着向天空上长。
干秃的枝干顶上,躺着一窝白净净的鸟蛋,个个有手掌大小。
小黑瞎子看着眼馋,胆子很大地踩着凸起的土崖边缘,半探着身子去掏鸟窝。
脚下的那块却并不稳健,“嘎啦”一声地就塌了。
如果不是凉生眼疾手快地薅住了小孩的衣领,将人提了上来。
恐怕如今这孩子早就归西了。
小黑瞎子踩着平坦的地面,脸色还白着,显然是惊魂未定。
却留意到了凉生神情是明显的愠怒,下意识便嬉笑起来,企图萌混过关:
黑瞎子神仙哥哥,你一直跟着我呢?
冬至(风凉生)谁跟着你了?
凉生脸上的笑像是兑了砒霜:
冬至(风凉生)我只是碰巧路过,见着一个活腻了的胆大包天的小鬼,爬在悬崖上玩心跳。
小黑瞎子不信,从此以后更是过分起来。
有时爬到树上,四下里张望一圈都没找着凉生,就松开手“哇哇”叫着,假装从树顶上往下掉。
这时候,多半在落到地面上以前,就会被凉生稳稳得接住。
小孩就笑得像是吃了蜜糖,搂着凉生的脖子撒娇耍赖地求原谅,边嚷嚷着:
黑瞎子还说不是跟着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起初凉生还因此不满了好一阵子,后来也习惯了,被磨的完全没了脾气。
小孩一点都不认生,赖在怀里像一枚火热的小太阳,直烫的人手脚心窝无一处不暖。
所以才让人放心不下啊。
凉生这么想着,又觉:
其实也不错。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直到第三年的秋天,凉生跟小黑瞎子打了招呼,说是要回家乡一趟。
小黑瞎子听说以后,情绪一直都不是很高。
拉扯着凉生的衣袖依依不舍,一整天都低垂着脑袋,活像那霜打了的茄子。
黑瞎子神仙哥哥,你是要回天宫上去吗?
小黑瞎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黑瞎子你别走好不好,以后我会很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凉生摸摸他的小脑袋,没有说话,那一颗冷硬的心脏却在悄然间松动了。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名为“怜惜”的感情。
凉生有些不忍心,看到小孩儿难过的表情。
冬至(风凉生)我还会回来找你的,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到底是磨不过小孩儿,在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凉生打窗口翻了进去,陪着小黑瞎子睡了一宿。
小黑瞎子依偎在凉生微冷的怀抱里,嗅着青年身上好闻的山茶花香,意识逐渐浮浮沉沉。
冬至(风凉生)小孩儿………
黑瞎子嗯?
冬至(风凉生)…………你会忘了我吗?
黑瞎子当然不会。
小黑瞎子迷迷瞪瞪地伸手握住了凉生的左手,他的手很小,全部张开也只能握住凉生的三根手指。
黑瞎子我发过誓的,会一辈子记住你,毕竟,我可是你的第一个信徒。
凉生被他逗乐了,打从㞰阿死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真实地笑过了。
无论走到哪里,他总也感觉心里面压着块石头,沉的他喘不过气。
可在遇见小黑瞎子以后,凉生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前他的世界里满是狂风暴雪,如今却是多了一缕阳光、一缕清风。
凉生便有了一种,总算可以喘口气的感觉。
那一夜,他未曾合过眼。
青年打量着枕在他臂弯熟睡的小孩儿,整整一宿,天刚刚明时,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踏上了回乡的旅途。
过了今年的生日,小孩就十岁了。
他从前听母亲提过一嘴,风氏族的孩子到了十岁,都会由除了家中父母以外的亲戚,送给孩子纯银的长命锁,寓意着一生平安,无灾无痛。
凉生也想给小孩做一个,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如今,风氏族残存的族人已经寥寥无几。
凉生对他们没有半点好感,但是为了收集到最好的银料和最佳的工艺,他还是乔装打扮混了进去。
制作长命锁的工艺并不简单,凉生作为初学者每一步都做的艰难。
长命锁最终却被他做的精致又平滑。
其上挂着三枚小巧的银铃,走起路来“叮铃”作响,好看极了。
凉生揣着要送给小孩的礼物,想象着小黑瞎子收到礼物时欢欣的样子。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翘的有多高。
冬至(风凉生)今日是几时了?
凉生询问着身侧的老人。
村中常年积雪,四季如此,人在其中若是不计算着天过,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正确掌握。
万能配角今日………一月下旬了吧
一月下旬………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九月也才刚走到尾巴。
他离开这么久了吗?
小孩儿………还会记得他吗?
凉生又想起了临行前,小黑瞎子信誓旦旦的保证,因着不安而有些急躁的心情,才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但他还是没敢再做停留,当日夜里便启程回返。
一月的京城,还没有完全从冬日的料峭中走出来,雪却是不下了,被几个大门户的仆人拎着扫帚清扫到两边,露出了中间宽阔的石板路来。
凉生急忙火四地从河南赶到京城,仅仅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他到的时候,小孩儿刚刚下学,正兴高采烈地穿梭在一幢幢楼房之间。
凉生刚出现在巷子口,小黑瞎子就向他这边看来了。
那一瞬间,凉生清晰地看见了小黑瞎子眼里亮起的光。
他向着自己飞奔而来。
那股切实的喜悦,盖过了凉生长途奔波中凝重的不安。
他悄悄松了口气,向小黑瞎子抬起了双手:
冬至(风凉生)小孩儿……
小黑瞎子冲到了他的身前,凉生刚想将他揽进怀里,哪曾想,他却直直地从自己的身侧蹭了过去。
细软的发丝擦着凉生的手背而过,不疼不痒,凉生却觉得,它仿佛将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心里带走了。
他回头,小孩没带半点停留地经过他,冲到了自己朋友的身边。
黑瞎子我来了我来了,走吧,今天去哪里玩啊?
孩子嘻嘻闹闹的声音,自身后逐渐远去。
凉生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许久,都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入定的古佛。
好半天后,他才直起了身体,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黑瞎子站在一侧,静静地观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青年紧蹙着眉头,表情却是松弛的,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他松开手,缠满绷带的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长命锁。
可凉生却只是看了几眼,便毫无留恋地将它扔进了身侧的垃圾沟里。
随后向着与小黑瞎子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那背影,一如雪夜那晚的单薄而孤独。
啊………原来如此。黑瞎子想到:怪不得自己总是觉得凉生亲切熟悉。
他本以为是自己养成小花骨朵的原因,如今看来,他们其实应该早就相识了。
可他却把凉生忘了,忘的很彻底,违背他曾经的誓言。
黑瞎子将目光投向了垃圾沟,银色的长命锁浸在雪水中,很快便要渗进污水中去了。
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是不可能碰得到它的,黑瞎子还是疾步赶到了水沟边上,伸手就去捞。
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他捞到了。
长命锁躺在黑瞎子的手心里,还在向下滴着水。
他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清理着上面的污垢,随后才珍而重之地用另一块手帕包好,放进了自己左胸前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