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牢,寒气是钻骨的针,顺着铁窗缝往沈宁骨头缝里扎。她蜷缩在草堆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宫装早被牢里的霉味浸透,单薄得像张一扯就破的纸。右手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掌心里是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青线绣的兰草歪了茎,金线勾的平安二字缺了半笔,是她这几日在天牢里,就着铁窗透进来的微光,一针一线戳出来的。
针脚里扎着的,是她没说出口的话。
咳嗽突然涌上来,沈宁慌忙用袖口捂住嘴,怕惊扰了牢外巡逻的卫兵。咳得太急,胸口发疼,眼泪也被逼了出来,顺着冻得发红的脸颊往下滑,滴在平安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低头看着那片湿,恍惚间竟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麦香,混着冷宫墙角的落叶味,一下子把她拽回了八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年她刚满十岁,生母刚没了半个月。皇后说“庶公主该学学规矩”,便打发她去冷宫给一位“罪妃”送棉衣。宫里的人都嫌冷宫晦气,没人愿意去,沈宁也怕,攥着棉衣的一角,沿着宫墙根儿挪,走一步回头看三步,生怕撞见巡逻的太监。
冷宫的门是掉了漆的朱红色,推开时“吱呀”一声,惊飞了墙头上的几只灰雀。院子里荒得长了半人高的草,落叶堆在墙角,踩上去“沙沙”响。沈宁正想找罪妃住的偏殿,却听见墙根下有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啃硬壳,又像极了压抑的呼吸。
她屏住气,顺着声音绕到墙角,就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缩在墙角的阴影里,身上穿的囚服又脏又破,左边袖子裂了个大口子,露出的胳膊细得能看见骨头,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乱得像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双抬起来的眼睛——那是沈宁从未见过的眼神,黑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湖,没有一点光,连少年人该有的活气都没有。
他手里攥着一块干硬的窝头,正用牙一点点啃,动作慢得像在嚼石头。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眼神里瞬间迸出的警惕,像只被夹住的小兽,让沈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棉衣“啪嗒”掉在地上。
少年没说话,就那么盯着她,眼睛里的冰似乎更厚了些。
沈宁攥着袖管,心“怦怦”跳,却又忍不住看他——他太瘦了,啃窝头的样子,像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她想起自己袖袋里藏的半只馒头,是早上宫人给她的,她没舍得吃,想着万一冷宫里的罪妃饿,能给她垫垫。
“你……你饿吗?”沈宁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怕得手心冒汗,却还是慢慢蹲下身,从袖袋里摸出那只馒头。馒头是温热的,用干净的油纸包着,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递过去,“这个给你,比窝头软。”
少年的视线落在馒头上,又移到她递馒头的手上。她的手也冻得发红,指甲盖泛着青,却还是把馒头往前送了送。少年没动,喉结滚了滚,眼神里的冰似乎裂了道缝,却还是没说话。
“我……我不是坏人,”沈宁慌忙解释,怕他不信,指着自己袖口的兰花纹,“你看,这是我娘给我绣的,她绣得可好了,就是……就是她不在了。”说到“不在了”,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又赶紧憋回去,“我就给你这一个,我只有这一个了。”
少年盯着她袖口的兰花纹,那是朵小小的兰草,绣在浅碧色的袖口上,针脚细密,是宫里少见的温柔样式。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那只手比沈宁的还瘦,指节突出,掌心有磨破的茧子,接过馒头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沈宁的手。
他的指尖冰得像铁,沈宁却没缩回去,反而小声说:“你快吃吧,一会儿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少年还是没说话,攥着馒头,低头盯着那只馒头,像是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沈宁蹲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想起奶娘以前说的话:“有些人心里头结了雪,得用点暖才能化。”她看着少年眼里的冰,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眼里的雪,总会化的。”
少年猛地抬头看她,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他盯着沈宁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飞快地咬了一口馒头。馒头的麦香散开来,他吃得很急,却没噎着,一口一口,像是在珍惜什么宝贝。
沈宁看着他吃,偷偷松了口气,又怕被人发现,站起身说:“我要走了,你……你别被人抓到。”说完,她捡起地上的棉衣,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还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剩下的半个馒头,抬头望着她的方向,眼神里那层冰,好像真的薄了点,只是死死盯着她刚才露出的、绣着兰花纹的袖口。
她没敢再看,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冷宫,心还在“怦怦”跳,却又有点说不清的暖——好像刚才那半只馒头,不是给了少年,是给了自己心里的一点小念想。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把沈宁从回忆里拽了回来,她咳得弯下腰,胸口疼得像要裂开,嘴角竟溢出了一点血丝。她用手背擦了擦,看着那点红,忽然笑了——笑自己傻,八年前的半只馒头,竟记了这么久。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平安符,青线兰草,和当年袖口上的一模一样。她早知道,如今权倾朝野的帝师谢危,就是当年冷宫里的那个少年薛定非。她绣这平安符,是听说他要去平叛,听说战场凶险,想给他求个平安,却总没敢送——她是不受宠的庶公主,他是高高在上的帝师,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宫墙,还有那些她不敢碰的、关于“薛定非”的过往。
天牢的风更冷了,吹得铁窗“哐当”响。沈宁把平安符贴在胸口,那里还有一点余温。她想,要是当年能多给他一个馒头就好了,要是现在能把这平安符亲手递到他手里就好了。
可她知道,没机会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冰冷的旨意。沈宁攥紧平安符,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想起那个冷宫的下午——少年啃着馒头,盯着她袖口的兰花纹,眼里的雪,好像真的有了一点要化的样子。
要是能再看见一次那样的眼神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未说出口的遗憾,任由那股熟悉的、和当年冷宫一样的寒气,彻底裹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