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东宫的琉璃瓦上,叮叮当当作响,像前世宫墙上那柄匕首落地的余音。姜雪宁坐在暖阁的窗边,指尖捏着一团新采的白棉,棉絮细软,蹭得指腹发痒,可她的手却还在微微发颤——这棉是昨日让织造局加急送来的,绒长且密,是京中最好的“云丝棉”,比前世沈宁在天牢里缝棉衣用的粗棉,好上百倍。
“娘娘,棉被缝好了。”宫女捧着一床叠得方正的棉被进来,碧色的布面绣着暗纹兰草,是姜雪宁特意选的——沈宁喜欢兰草,却又怕太惹眼,便让绣娘绣得浅淡,远看像蒙了层薄雾。
姜雪宁抬眼,目光落在棉被上,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她想去亲自送,脚刚迈出门槛,却又猛地缩回来,指尖攥着暖阁的门帘,指节泛白。不行,不能去。她怕见了沈宁那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会忍不住哭出来,会忍不住把前世的血和泪都倒出来,会打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你替我送去,”姜雪宁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就说……宫中新采了棉,分公主一床过冬。别多嘴,也别问她什么,放下就回来。”
宫女应了声“是”,捧着棉被转身。姜雪宁看着那抹碧色的影子消失在回廊尽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抓起一件素色披风裹上,悄悄跟了上去——她想看看,沈宁收到棉被时,会不会笑。
静云轩的院门虚掩着,院里的兰草枯了大半,却还留着几株绿芽,被雪盖着,像藏着的春天。姜雪宁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树枝上的雪落在她的披风上,化了又冻,冷得她指尖发麻,可她却不敢挪一步,眼睛死死盯着院门。
“公主,东宫送来一床棉被。”宫女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小心翼翼。
片刻后,沈宁的声音响了,软乎乎的,像刚温过的蜜水:“东宫?是太子妃姐姐送的吗?”
“是,娘娘说宫中新棉,分公主一床。”
姜雪宁的心猛地一提,攥着披风的手更紧了。她看见沈宁从院里走出来,穿着件月白的夹袄,鬓边别着朵干了的白兰,是秋日里摘的,一直别在发间。沈宁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棉被的布面,又掀起一角,摸了摸里面的棉絮,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雪的星星。
“这棉真好,”沈宁笑着说,嘴角的梨涡盛着暖意,“比我那件旧夹袄里的棉软多了。”
姜雪宁看着她的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前世这个时候,沈宁的夹袄里塞的还是去年的旧棉,板结得像石头,她却从没跟人说过冷,只在给姜雪宁送暖炉时,偷偷搓过冻得发红的手。
“替我谢过太子妃姐姐,”沈宁对着宫女道,又低头看了看棉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喊,“小禄子!你过来!”
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小太监跑了出来,双手拢在袖筒里,手腕上的冻疮红得发紫,有的地方还裂了口,渗着血丝。他跑到沈宁面前,躬身道:“公主,您叫我?”
沈宁指着棉被,又看了看小太监的手,眉头轻轻皱起来:“你这冻疮又重了?夜里值夜时,是不是没盖厚被子?”
小禄子愣了一下,赶紧摆手:“不碍事的公主,奴才皮糙肉厚,冻惯了。您的棉被是东宫送的,您自己盖,别给奴才们……”
“什么你的我的,”沈宁打断他,伸手把棉被抱起来,往屋里走,“这棉被大,分一半给你,再给后院那几个值夜的小太监也分点,你们夜里守着院子,比我更需要暖。”
“公主!使不得!”小禄子急了,跟着她进屋,“这是东宫娘娘给您的,您自己盖还嫌薄呢,怎么能分我们?”
姜雪宁躲在巷口,透过虚掩的院门,看见沈宁蹲在屋里的炭盆边,正用剪刀轻轻挑开棉被的边角,把里面的云丝棉一点点扯出来。她的手指冻得微红,却动作轻柔,怕扯坏了布面,嘴里还念叨着:“这棉好,分你们一半,你们缝个小褥子,垫在身下,夜里就不冷了。我屋里还有件旧夹袄,够盖了。”
小禄子站在一旁,眼圈红了,伸手想拦,却又不敢,只能搓着冻裂的手,哽咽道:“公主,您总是这样……去年冬日您把自己的暖炉给了奴才,今年又分棉被……您要是冻着了,奴才们……”
“傻样,”沈宁抬头笑了,鬓边的干白兰晃了晃,“我是公主,还能冻着?再说,太子妃姐姐送了棉被,我心里暖着呢,哪会冷?快拿着,别让我再催了。”
她把扯出来的一半棉絮包在布片里,塞到小禄子手里,又叮嘱:“回去跟他们说,别省着用,冻坏了身子,怎么替我看着院里的兰草?等开春兰草发芽了,我还等着你们帮我浇水呢。”
小禄子捧着棉絮,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棉絮上,湿了一小片。他重重磕了个头:“谢公主!奴才们一定好好护着兰草,护着静云轩!”
姜雪宁在巷口看着这一切,披风里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冷,是心疼。前世沈宁在天牢里,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却还想着给她缝棉衣;这一世,她送了最好的棉被,沈宁还是第一时间分给了别人。这姑娘,好像天生就不知道疼自己,心里装着的,全是身边的人。
“咳咳……”姜雪宁忍不住咳了一声,赶紧捂住嘴,往后退了退,怕被沈宁发现。
屋里的沈宁好像听到了动静,抬头往院门口看了看,疑惑地皱了皱眉:“外面是谁?”
小禄子也跟着看出去,摇了摇头:“许是风吹动了门帘,公主,您别管了,奴才这就把棉絮分给他们去。”
沈宁点了点头,又低头整理剩下的半床棉被,指尖摩挲着布面上的暗纹兰草,小声嘀咕:“太子妃姐姐怎么突然送棉被?是知道天冷了吗?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姜雪宁躲在树后,听着她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她多想冲进去,抱住沈宁,告诉她“我不是突然关心你,我是欠了你太多”,告诉她“这一世我会护着你,不让你再受一点冻”,可她不敢。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把重生的秘密说出来,怕打乱这平静的冬日,更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把前世的痛苦都倾泻在这温暖的时刻里。
小禄子捧着棉絮从院里出来,路过巷口时,看到了树后的姜雪宁,愣了一下,赶紧躬身:“太子妃娘娘?”
姜雪宁赶紧擦了擦眼泪,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小禄子会意,轻轻点了点头,捧着棉絮快步走了。
姜雪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静云轩的院门,深吸一口气,转身往东宫走。雪粒子还在落,落在她的发间,像前世沈宁棺木上的白幡。她攥紧了手心,心里的念头更坚定了:这一世,她不仅要送棉被,还要送暖炉,送棉衣,送所有能让沈宁暖和的东西;她不仅要护着沈宁,还要护着静云轩里的小太监,护着所有沈宁在乎的人,绝不能让前世的悲剧,再在这姑娘身上重演。
回到东宫,姜雪宁立刻让人再备几床云丝棉的棉被,还有几双厚实的棉靴,想着下次托宫人送来——这次,她要多送点,让沈宁再也没有理由分给别人,让沈宁自己能盖着暖和的棉被,安安稳稳地过冬。
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姜雪宁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手里还捏着一团云丝棉。棉絮细软,像沈宁的笑,像这一世重生的温暖。她轻轻笑了,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阿宁,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冻着了。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