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对于萧瑟几位明显识时务跟着他们回来的少年颇为满意,带着他们回来的领头人竟没有将他们的手脚缚住,而是一个一个的将他们分别关在地牢里。
萧瑟并不担心这群马匪现在会对他们做什么,对与松摧月暂时分开也没有十分抗拒,全程表现得十分淡然,就连落座于草堆都显得从容无比。
惹得那人惊奇地瞥了两眼,而后像是猛然发现了什么事物,戳了戳身旁的手臂,悄声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少年与公子有点点像啊?”
那人口中的公子是一年前来到他们马寨的,不知他到底与大当家谈了些什么,之后屡次来到马寨,大当家也是格外谨慎的以礼相待,私底下也没少嘱咐过弟兄们注意点别惹到他。
因那公子也没透露过姓名,马寨里的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后又见到他带来的礼物,以及贵不可言的气质,‘公子’这个称呼便在几人的口中渐渐传开。
其实寨里不止一个猜测过那公子或许是宫里的人,自古以来,酒和盐都是朝廷命脉,虽然十几年前盐的提取已变得不那么困难,纯粹的白盐也不少,但那终究是握在了少部分的权贵之中,不少人仍旧以走私盐获取暴利,心照不宣的维持着现状。
他初次来到马寨之时宴请几个领头人和大当家的酒,就曾有见多识广之人认了出来。
虽不如天启碉楼小筑的秋露白那么有名,却也是以奢侈的酿造方法在不少江湖人中流行的九酝春。
眼下他这么一说,另一人也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从栏杆缝隙里好奇地打量着那面如冠玉的少年,低低地叹道:“好像还确实有点。”
其实换做任何一个没见过其中一人的人在这,都不一定会将这二人的长相联系在一起,可偏偏就是两个都见过的在这块儿负责看守。
他们的五官并不相似,若硬要说的话,只有下半张脸,遮住那双眼,会发现他们二人的轮廓有几分重叠在一起的模样,但也是那双眼,将二人愣生生给区分开。
公子的眼型是上挑得凌厉的瑞凤眼,看人时也喜欢侧过头,尽管他时常带笑,但眉眼里挥之不去的阴鸷,总让那笑透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危险。
马寨里的人对他恭敬,也不全是因为大当家的嘱咐,更多的是直觉感到不对,而像他们这种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直觉也往往最可信。
两人窃窃私语地交流了片刻,又一同默契地住了嘴,转而看向了另一间牢房。
在那草堆之上,一人侧卧在粗陋的褥子堆出的休憩之处,双眼微闭,呼吸清浅。
两人不约而同的面露古怪之色,不明白之前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的多此一举,但目光触及到那小少年如画的容貌,心中又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好似被清风拂过,对他提起了莫名奇妙的好感。
其中一人开口道:“他还没醒?”
另一人摇了摇头:“午时清醒了会儿,被他的同伴喂过点粥水又昏睡过去了。”
其中一人又道:“你说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另一人不解:“什么怎么想的?”
其中一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阴影之处。
那人定睛一看,不由骇了一大跳。
只见那阴影之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他一袭黑色劲装,气息敛似于无,立在一侧,目光仔细的自上而下打量过躺在褥子上的少年。
那人正要拔刀上前,却被同伴神色紧张地拦住:“你做什么?!”
他又皱眉:“这人出现的奇怪,我当然是要赶紧通知头儿。”
同伴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道:“你就不觉得这人出现的位置眼熟?”
早该出现在这的公子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这位实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想也知道这年轻人代表了谁。
该是对方改变了主意,又拿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剧本。
那人恍然,搭在刀上的手一紧:“你是说……”
那年轻人倒是很有礼貌,冲着他们一点头,露出个笑,消失在暗道之中。
他的话不由自主卡在嗓子里,目光隐晦地瞟了瞟尽头的牢房。
那白袍僧人也是淡定异常,坐进来便敛目兀自在那念心经,他听了一耳朵的依般若波罗蜜多,头昏脑涨之下,才拉着同伴躲到了这门口。
同伴点点头,那人却又不解了,他刚刚要张嘴,同伴就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回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瞬间哑然。
确实,公子见或不见,见谁都不是他们能清楚的。
可他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种感觉自公子来到马寨起便时时刻刻在他耳边警醒,促使他与那些和公子交往过从甚密的同伴保持距离,即使是头儿,他也不曾透露出半个字。
天色渐暗,潮湿的地牢里开始燃起火把,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忽然笑着开口道:“快到放饭的时间了,你先去吧。”
同伴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在这陪你一会儿?”
他心下一动,眼神又有些纠结起来,故作不经意地试探:“说真的,你觉得公子这人如何?”
同伴一愣:“还行吧,出手挺大方,怎么了?”
他犹犹豫豫道:“我老觉得他让我们干的……不是什么好事。”
闻言,同伴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盯着他道:“你以为大当家干的又是什么好事?”
他们二人在这马寨也算是老人,自然参与过不少事,同伴说这话也是理所当然,甚至极其顺嘴的开了个玩笑。
“你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但说完,同伴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先是痴痴的笑了一阵,才安慰道:“能有什么?再苦再难我们俩不也熬过来了?”
他却在这一记直球中沉默了下来。
他不否认大当家曾经干了不少坏事,也对寨里的兄弟们没得说,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觉得这次恐怕——
大事要发生了。
同伴没觉察到他的异常,又知道他不善于面对太多人,索性将手中的长刀往他手里一丢:“不想去就不想去吧,今夜应该有不少好吃的,我去给你带来。”
他注视着手中尚且温热的刀柄,又见同伴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的身影,不由下定了决心。
‘咚——’
几人只听到一阵沉闷的落地声响。
雷无桀昏昏欲睡的困意立时清醒了大半,隔壁牢房的萧瑟亦是同样睁开了眼,了然地看向前方。
背对着几人的无心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诵经声在这阵动静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带着笑意的轻唤。
无心施主。
那人的动作一停。
无心又继续道。
无心这条路可不好走,不如听小僧一言?
——
萧羽日华煎露成真液,泉脉穿岩咽细流。
萧羽不忍掇醅㪺瓮面,且教留响在床头。
萧羽老怀磈磊行浇尽,三径黄花两玉舟。
碧玉酒盏在月色下闪出温润光泽,更衬得那红袖下的指尖苍白,身后的烛火与头顶的月亮拖出他孤寂的影子,那羸弱的公子笑着端坐在窗前高举手中酒盏,好似正与两位看不见的朋友对饮。
萧羽这秋露白本该最配白玉作的酒杯,偏偏今日我手边没有,倒是……可惜了这酒。
说着,他忽而敛起笑容,只手颠倒了酒杯,澄澈的酒液顺着弧口倾覆而下,馥郁的酒香霎时扑满整个房间,溅起的酒花甚至微微打湿了他的衣摆。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
他起身,胸前垂下的冠璎不禁合着华贵衣料上的刺绣一起随之摆动。
身后单膝跪地的年轻男人沉着张脸静默不语。
他没有回过头,只淡淡侧过脸,一掀眼帘,道。
萧羽见到了?
那年轻男人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又轻轻点头:“恕属下多嘴,那和尚看着是个有能耐的,但那小公子……”
话虽还未说完,意思却不言而喻。
他嗤笑一声。
萧羽你认为他没用?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对着月光,看了又看,见朦胧光线被他抓在掌心,这才微微一笑。
萧羽昔年,松流明以一介清白布衣闯入官场,亦有许多人认为他不堪大用,但,如今你可曾见过还有哪位立于朝堂之上?
他歪了歪头。
萧羽这便是权势的滋味,真好啊……
似是感叹一般,又开口道。
萧羽可以想让那些聒噪的声音闭嘴,就让他们闭嘴。
语气无邪,话语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年轻男人皱了皱眉,仍旧是面色不改抱拳道:“可属下愚钝,松流明与这位公子有何关系?”
萧羽关系?
颇为玩味地眯了眯眼,羸弱公子终于回过了身,低头看向年轻男人,意味深长道。
萧羽若是有了关系,我还怎么选他?
不待年轻男人回答,他看向桌案上的画卷。
那画上用特殊技法描摹于纸上之人墨发飘扬,英姿勃发,微闭的眉眼间自带悲悯之意,起弓姿势却是跃然纸上的洒脱与自信。
他提起酒壶,将剩余的酒液尽数倒于那画纸上。
只见被浸湿的纸张显出更深的色泽,而后像是随着酒液的流动活过来了一般,所到之处是一片细碎闪烁的光晕,那画中之人亦是同时驾起了箭矢。
其被画师显然精雕细琢过的眼睛,更显目光凌厉,似是穿透纸背的威压直勾勾地冲着画外之人而来。
萧羽天命之人……
舌尖抵住唇齿,他缓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眸中复杂的情绪渐沉,凝结出一抹藏得极深的妒意,喃喃道。
萧羽我那好六哥总是那么好运。
即便落得这般境地,仍旧有人助他。
当真是……令他羡慕非常啊。
回想起某些探听到的消息,他再瞥见自己华服加身的模样,不觉愈发讽刺,冷笑一声。
萧羽呵,纵使麒麟已经择主又如何?
指尖一动,他用力攥紧袖口,碧玉酒杯已被重重抛了出去。
萧羽我萧羽。
他定定地观望了一会儿那一地碎片,又微微阖眸,旋身一挥袖,将画卷拎起,与那双宛如鎏金的瞳仁对视,一字一句沉声道。
萧羽可从不是什么知难而退之人。
‘砰——!’
恰在此时,地面忽然动荡不止,屋外亦是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炸裂声响。
年轻男人一惊,下意识抬起头,神色慌张地看向对面,却见那羸弱公子面上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萧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来眼下便是了。
屋外有人通报:“公子!公子?!寨子里情况危急!请公子速速与我一同——”
后面却听不清了,因为一道掺杂了内力的宣示已经盖过所有杂乱无序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
“寒山寺无心,特来拜会百鬼夜行——”
众人一时只觉得脑瓜子被震得嗡嗡作响,耳边回荡着那和尚的自我介绍,可不等他们回应,远处又忽然传来另一道掺杂了内力的声音。
“雷门霹雳堂雷无桀,也来拜会百鬼夜行——”
戴好帷帽,他速度极快地携着年轻男人从窗口纵身一跃,目标明确地直奔马厩。
果不其然,只待他刚刚落地,那头圈住马匹的栏杆早已不知被谁破坏,大量受了惊的马匹开始尖啸着肆无忌惮地冲出围栏,试图以人海战术压制混乱场面的马贼们一时被撞得人仰马翻,反倒堵住了支援的路。
他目光如炬的向其中三具马匹望去。
衣带飘飘的红衣少侠热烈如火,眉眼在肆虐的火光中更显意气风发。
白袍僧人投过来的眼神锐利得不可逼视,唇边的笑意却是慵懒邪肆。
被夹在其中的蓝衣公子正小心护住怀中的人,一反常态地没有用自己最为习惯的姿势驾马。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没有与那蓝衣公子对上视线,反倒朦胧间好似与他怀里的白衣少年短暂对视了片刻。
他心中一悸,不由自主追上了几步。
纱幔飞扬,乍然出现的火花隔开他们二人相交的视线,那双放空的湛蓝眼眸亦是情不自禁地聚焦,他终于确定那不是错觉,然后如愿见到那人眼里开始隐隐出现一抹赤红。
但很快,一只手便顺着脸侧盖住了那双眼。
萧瑟火光刺眼,仔细眼疼。
他下意识仰头看向那蓝衣公子,却见那公子如玉的侧脸在火光中仍是自带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矜贵异常。
萧羽萧·楚·河。
他咬牙吐出这个名字。
似是听见这声呼唤,那公子警觉地四下扫视了一番,却始终未曾往他们先前跑过的角落看上一眼。
一如从前。
不曾在意阴暗的角落之处,不曾在意他日渐强盛的嫉妒。
令他崩溃得几欲疯狂。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又隐忍地吸气吐气片刻,方才吩咐身旁道。
萧羽龙邪,去!叫他们务必拦住那些人。
萧羽无心这枚棋子,只有回到天外天才能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