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繁华的贞典大教堂今日内空无一人。晚霞透过环面的彩窗,散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立于中央的希尔薇娅行礼轻缓而郑重。艾利修斯的圣像在后面静默地俯瞰这片尘世。光线像是轻柔的羽毛,却又宛如冰冷的刀刃,在他们之间形成了微妙的距离。
一阵细不可闻的破碎声仿佛在此时无声的响起。
“别做这种事。你说过你不会道歉的。”流浪者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甚至明白到了过分清楚的地步。她不仅仅是在道歉,更像是在托付。希尔薇娅将他卷入了这场风暴,就是因为她重逢时的那个拥抱,她重逢时没能克制住的情感。但现在的她别无选择,唯有把这份重负和情感,甚至是软肋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指尖掐进掌心,骨节发白,他却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抬眸看着希尔薇娅,神情复杂,雪青色的双眸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罪人?”
“并非如此。只是认为,我现在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希尔薇娅放下裙边,歪头苦笑。“如若只是我承担骂名,我无所谓;可你也听见了,他们辱骂的不只是我,还有…我最在意的人。”
她整顿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是,在她抬眸凝望窗边,凝望整个曌言时,她的眸底却隐藏着淡淡的哀伤。她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垂眸,如虔诚的祷告,如轻柔的寄托。“倘若世人不在意,那么我便将所有情感的重量都给予你。至此,我愿放弃仿佛被圣女永恒祝福的自由旅途,自此将余生托付给一场无望而甜美的幻梦,哪怕梦醒时,早已无处可归。因为唯有我们不会背叛彼此。”
“那就不许低头。在我面前,永远不许。”流浪者回凝她的双眸,像是命令,又像是恳请,眼角那抹艳丽的红影变得愈加深红。懊悔。痛苦。自责。是他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却执意要一个人扛过去,不想让他触碰哪怕一点点的痛苦。“……真是,愚不可及。”
他更像是在责怪自己。
“他们将我们狠狠击倒,试图让我们为那些强加的罪名低头忏悔。”希尔薇娅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缓缓踱步到流浪者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但真理与爱不死。”
流浪者沉默地听着她毫无保留的寄托,原本复杂的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所有的感情都聚集在了这一刻。“真理与爱不死。”他轻声复述,轻到希尔薇娅几乎听不见。
“世人总是喜欢强加罪名。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流浪者的眼神稍作闪烁,语气却逐渐变得平稳,支撑他同希尔薇娅一同面对所有的不公。“我知道你信任我,为何偏偏不让我做些什么?这是我铸就的错误,你却让我站在这里,看着你一个人背负所有的恶意,看着你对抗那些你根本不该承受的恶意。”
“因为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已经跟「澄清」或是「道歉」无关了。”希尔薇娅凝视着他,弯眸浅笑,压抑起其余所有多余的情绪。“世人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真理」,这些「真理」会全部由执棋者来承受。你知道的吧,去须弥学习以后,我的人生信条是什么。”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俏皮的眨眨眼。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本身,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见她有意活跃气氛,流浪者稍稍挑眉,顺从她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看她摇头作为否认,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谎言就是爱。”
翌日,国会的清晨。所有人一如既往地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或是忙碌于批阅手中的文件,或是在等待会议的清闲时光中阅读报纸。只是,不论是谁,他们的都在看见白衣主教的身影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诧异,也有疑惑。
所有人都没想到,白衣主教居然还敢在这个时候出现,甚至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身份。希尔薇娅忽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朝斯里威尔的办公室走去。
“早安…主教大人?”端起咖啡的斯里威尔下意识的打招呼,却同样在看清希尔薇娅的面颜后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明确表示过希望希尔薇娅能暂避风头……但眼下,她身着主教纱裙来到国会这一举动,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给我一点时间吧,斯里威尔。”希尔薇娅浅笑道,任由聚集在办公室门口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无畏的凝视着众人的视线。本人的现身显然令所有人都维持了肃穆的寂静,毕竟再怎么说,贞典教还是整个曌言的根基。
“今日之血色,并非因我。这座国度真正的罪人,是那些背叛了誓言的人。”希尔薇娅目光炯炯,态度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而今,祸乱已然侵蚀人心。那些散播谎言者,意图撕碎你们的信任,毁灭你们的未来。”
国会——这是代表理性,政治,法制与民意的地方。想要在这里重新凝聚起所有人对外的心理,自然需要强调关乎利益的保护。待群众的窃窃私语结束,希尔薇娅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们。意料之中的,民众的反应更为冷酷和现实。在政治领域,大家对权力和谎言早有免疫力,这里可是权力斗争的正中央。
“主教大人。”果不其然,有人举手,冷静的提出质疑。“你声称有敌人在背后捣乱,你有证据么?你如何证明这不仅仅是某些人的臆测?”
“炽夜军目前的横行,我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尤其是克洛伊德尔小姐的手下——都还记得吧?贝利亚尔突然闯入国会,想要威胁她的性命。”既然这是信息差所造成的局面不平衡,那么希尔薇娅就打破这信息差。民众有权知道真相——尤其是被贝利亚尔利用的前提下。她很平静地看着阿莉汀的手下彼此相互交换眼神,最终点了点头。“那么,这是同理——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克拉托斯·雷迪诺的存在,今日他却凭空出世。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是反抗军想要瓦解我们的手段呢?”
“难道我们应当为少数人的利益牺牲么,主教大人?你包庇了珀西瓦尔大人难道不是事实?”另一人迟疑着提出问题。“我们又该如何确认,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保护您自己的权力?”
“辛沛犯下的是叛国的罪名,他一届神职人员,究竟是哪里获得那么多的经济和权力?”理解希尔薇娅用意的斯里威尔冷冷补充道,凝眸看向携来交易记录的杰拉尔丁。“杰拉尔丁,把雷迪诺家上一代的交易记录和税务给大家看看。”
杰拉尔丁展开了文件,毫不隐瞒地将一切都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展现在了对准斯里威尔办公室的镜头面前。微微泛黄的纸张上记录着一次又一次的交易,其中有意被划去的交易和税务早已说明一切问题。
“且不提克拉托斯自诩珀西瓦尔的弟弟是否是真的,单单是辛沛一个出卖曌言的罪行,难道我们就要代替那些所有死在冷战的人原谅他么?”杰拉尔丁淡漠的反问。“就算他是真的,他对曌言有提供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么?先不提珀西瓦尔最新研究的项目是能够治疗污染基因的毒的产品,克拉托斯呢?就算拥有纯正的血统,也是叛徒的血统,况且他一露面就是顺着反抗军指控主教大人,真让人反胃。”
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有效。从长远的角度看来,珀西瓦尔对曌言和国会都是不可或缺的,而雷迪诺私自贩卖消息给至冬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一想到自己或多或少都被克拉托斯那番演讲所煽动情绪,加之无法赶紧处理的炽夜军同样给周围领域造成了不少麻烦,不少人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说过的吧,除了小芙,我没有其余亲人。我跟贝利亚尔有关系,但仅仅是诞生于她的力量的关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托拜厄斯割裂黑影,冷着脸从中走出。他一言不发地召唤出火之使魔,令其起舞,令其变换姿态。芙兰西斯卡,斯里威尔,杰拉尔丁……甚至能够变成西娅丽达和希尔薇娅。“这就是最近流传的「复制人」的真相。”
“国会效忠于贞典大教堂,主教大人。”亲身经历过辛沛事件的年长议员单膝跪地,在所有人面前重新宣布忠诚。“忠于圣女大人,忠于您。”
“辉佑苍生,繁荣昌盛。”有人开头,就有人附和。一个,两个……所有人都因为自己需要的利益,而长短不一地重新归纳于神明的麾下。
“我知道各位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希尔薇娅淡淡的阖眸。“那么,如果我有罪,圣女大人完全可以对我降下神罚,不是么。如果我真的于曌言没有任何价值,那么她当初又为何立我为眷属呢?”
纯白至简的箴言的圣典中,拟作圣女身姿的光芒悬出,剑指希尔薇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言不发地向前迈步,人潮不由自主的为她让出一条道路来。她像是下定决心,要让代表圣女的象征亲自审判她——在代表信仰根基的贞典大教堂之下。
流浪者其实一直跟着她。在希尔薇娅告诉他自己的决心的那一刻,在她清晨进入国会的那一刻。自她在艾利修斯的圣像下朝他行礼的时刻起,他便明白,无论她想编织怎样的谎言,无论她有多强硬地想要独自承担,她的敌人绝不会轻易收手。
愚人众不会放手,想要撼动艾利修斯的炽夜军同样不会。昨晚的曌言夜色深沉,无人的长廊上,他踏着无声的步伐,宛如潜行的黑影。没有杀戮,没有拙劣的威胁,却有一些人的证据被匿名递交到杰拉尔丁的手里;一些人的把柄突然被揭穿,陷入了无法自保的泥沼;还有一些人,在一夜之间被自己曾经的同伴推入深渊。
晨曦之下,他提前依靠在贞典大教堂的石柱旁,静静凝望世间的喧嚣。希尔薇娅走过他身旁时,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但他们心下了然,清楚对方即将做的一切。
流浪者的指尖翻转着一枚小小的愚人众徽章——那是从一个倒下的叛徒身上取下的,蓝色的光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目送希尔薇娅进入教堂的背影,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既孤独,又残酷。
——没关系。若你不愿意让我帮,那就当我什么都没做。
众目睽睽之下,希尔薇娅举起圣剑的剑端,对准自己,如若自戕,“若我真有罪,那么让我以此身赎清一切。”
原本听闻消息、情绪高涨的众人,果真在看到这一幕时,纷纷怔在原地。贞典大教堂,圣女的麾下,绝对神圣的地点。他们亲自构架起的刑火在此铸成舞台,高傲又狂妄,似乎终会因摆上明面的恶意而遭受神罚。看着希尔薇娅白皙脖颈处流出的一丝鲜血,他们终于开始慌乱的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在逼迫一个为曌言献身百年的人,会下意识的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之权能,非为私欲,非为支配,而是源自与圣女艾利修斯的誓约——保护尔等,直至献予天空的镇魂歌。”希尔薇娅的态度依旧淡漠,依旧神圣,却十分坚定。“我之身,承载着曌言最后的秩序。尔等若弃我,弃之的,亦是家园、子女、明日之光。造谣者不过是举起火把,焚毁自己命运的人。尔等若随之起舞,便与他一同化为尘灰。”
她开始迫使所有人思考,如若失去眷属,失去神明的信任——在如今的世界下,曌言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是更大的混乱,灾变,苦难,还是任由如今的时代之都被愚人众,或是美梦早已覆灭的贝利亚尔等异国、奸佞之徒吞噬?
流浪者听得出来,希尔薇娅是在赌上自己的所有。她没有退路,唯有利用谎言掩盖所有的真相与另外的谎言,用宏大的虚无来对抗如今的危机。毫无疑问的,民众都不想成为这历史的罪人,而在种种利益的加持下,是非对错完全没有那么重要了。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在被利用,保持如今的局面对所有人都好就已足矣。
——好痛苦,好恶心,好苦涩。
冷不防的,希尔薇娅的心声顺着曾经的伪神通道无意的传出。闻言,他感到自己原本空洞的心堂抽紧了一下,在抬头的一瞬,却只看到了希尔薇娅那没有悲伤,也没有乞求,只有宁静无波的决意的双眸。
“珀西瓦尔无罪,因为他所有的罪行均来自反抗军的揭露;这是堂而皇之的造谣,因为辛沛的死源自冷战的权利内斗,和我,还有珀西瓦尔,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希尔薇娅的笑容和举止依旧无懈可击,完美的,无暇的,如此自然的。
说谎的前提是,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并为之付出行动。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流浪者僵在原地,像是连声音都哽在胸口。
她像一个真正的神明,即便身负万劫,也绝不拖他一同沉沦。
她不是在寻求救赎,而是明知道一切都在燃烧,却依然独自踏进火海,哪怕那火焰,早已把她最柔软的部分灼得伤痕累累。
一如百年前,她只有维持那副唯唯诺诺的怯懦模样,才不会换来任何的打击一样。她害怕回到原点,却不能停下,宛如刀尖起舞,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否定信仰,便是否定未来。今日尔等以怒火为刃,将自己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千年之后,尔等之名,唯有肮脏与悔恨。”眼见周围的人陷入缄默,希尔薇娅的笑容愈加自信与张扬,仿佛她真的完全夺回了主权。“不久后,珀西瓦尔便会和旅行者一起亲手将真相奉上。我不奢求各位现在就完全相信我,但如曌言的箴言所说,真理未至,还请保持自己的思想再做判断。”
圣像在光影中伫立,希尔薇娅面对所有的恶意,用最后的方式,赌上自己的存在。如果说民众是以「正义感」的驱动在反抗她,那么她就驳回这份正义,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未来人们口中丑陋的罪人」,以恐惧动摇他们持续反抗的意志。
先用「以死为誓」引发震撼,再由「历史罪人」制造动摇,最后以「颠覆繁华」打下更深层次的恐惧。用更大的谎言否定谎言,也覆盖了真相。
——好疲惫,想退缩,好想吐。
希尔薇娅巧笑倩兮的模样已然支配全场。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心声的泄漏,只是一如既往的欺骗着,隐瞒着,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引导舆论。她的背后是珀西瓦尔,是西娅丽达,她可不能成为敌方攻破最后防守的破绽。
——这就是你真正的声音?
流浪者站在石柱所垂下的阴影中,无声的凝望希尔薇娅张扬又肆意的模样。他的表面上依旧冷淡无波,仿佛世事不惊,但他藏在袖下的指尖却重新微微蜷紧,微不可查地轻颤。以一己之力同时面对愚人众和炽夜军的打压,在无数属于自己子民的冷漠、贪婪、算计的目光之下,她所忍受的痛苦竟是这样浓烈,令人几乎无法直视的苦涩。
——笨蛋一样死撑着,不肯求救,不肯示弱。
流浪者微微阖眼,呼吸稍滞,仿佛那来自圣女的审判之刃同样悬在了他的咽喉之间。
“倘若她倒下,倘若今日真如谣言所言,那么就意味着连我也要被质疑、被抛弃——那么,明日之后,谁还能为你们撑起最后的天幕?”偌大的教堂之下,西娅丽达无悲无喜的现身,抽开希尔薇娅手中的拟体圣剑,神圣又淡漠的俯视下方民众。“亲手撼动曌言的根基,这一国,这一民,这千万无辜之命,又将由谁来守护?”
“否认历史之后,谁能承诺你们不会迎来更深重的黑暗?贝利亚尔吗,冰之女皇吗?”瑰力的少女缓缓踏步而下,开始审判台下的众人。她稍作扬手,代表王国的格拉蒂亚斯之旗飘起,彰显威严。“——除了我,你们还能信谁?”
西娅丽达的声音逐渐压低,变得冰冷,刻意拉出的停顿充分给予留白的空间,让恐惧自己蔓延开来。台下的民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鲜有现身的灿光圣女的威严下,终于渐渐下跪,原初的恶意分崩离析。
“西娅……”看到西娅丽达的到来,希尔薇娅轻轻笑了一下,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当然清楚,问题本身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只是她们凭借各方面的因素,几乎是以胁迫的方式让所有人退步。接下来能否平息风波,完全得看珀西瓦尔。
闹剧过后,教堂的人群三三两两亮的散去。希尔薇娅始终都没有现身,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而流浪者则站在原地,聆听风声渐冷,无人告知他她的去向。但凭借他对她的理解,他凭借微妙的气息和直觉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长廊,走过了暮色西垂的楼梯间,掠过阴影里残留的香气,最终抵达贞典大教堂的偏厅。
但这里依旧没有人,唯有象征白衣主教的圣洁的头纱,以及桌上一杯冒着氤氲水汽的红茶,像是特意为某个人而留在这里的。从空气里的甜味来看,红茶肯定加过糖,甚至是主人特意加进去的。
“……”流浪者看着那杯红茶,陷入了沉默。按理来说,现在的事情告一段落,从希尔薇娅所表现出的情绪来看,她应当是疲倦至极,想要逃避,想要远离这篇充满恶意的地方。
现在她却不在这里。
鬼使神差的,流浪者端起那杯红茶,浅浅的抿了一口。红茶的确是甜的,但更加令他意外的是,由于加了过多糖分的缘故,红茶非但没有甜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反而在口中泛起苦涩的涟漪,完全没有中和先前苦味的意思。
希尔薇娅曾经随口提到过,说她品尝自己苦涩的时候是有往杯子里加糖的习惯的。但现如今,她的红茶却苦涩到了一种让人难以下咽的地步。
流浪者喝的茶本身就是苦的,但她呢,一直喝着加糖咖啡与红茶的你真的有通过甜味调解自己的苦涩吗,希尔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