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的,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一路上,钩子难耐寂静。两个人无话,秋风轻吹,银杏叶沙沙地响着,却更添一丝静谧,恍若鸿蒙开辟之前,混沌之中的本初。
“嗯……真的,我什么都可以问吗?”
“当然。”钩子又开始紧张,不知道这次,七七又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
“你有老婆吗?”七七沉思了良久,缓缓吐出这句话。
钩子愕然,随即大笑,笑得像十几年前未入落尘教的那个自己,幼稚、自然、毫无顾忌。“没有,当然没有。”
“是吗?哦。”七七低下头去,真的吗?杀手该不会要……孤独终老吧。“杀手……可以找老婆吗?”
“废话!只要不是和尚,什么人都可以找老婆!”难以预料,冷酷少女会霎时间单纯万倍。
“哦,那就好,那么就意味着……”本该宽慰,七七却感到一股慌乱的累。她扶了扶额头,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怎么了?”钩子用一只手带住了她的腰,十二岁的差距,十二年光阴的流转,让他们不避嫌疑。
七七身材娇小,而且腰肢柔软,一触到钩子坚实的臂膀,她就任由自己瘫了下来,以至于向后仰去……。钩子略微回头,注视着七七。臂弯里的女孩,目光有些离散。泛白的嘴唇半开半闭,露出尖尖的牙齿,洁白整齐。
“没什么。”七七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垂眼瞥了一眼从衣服里掉出的挂件。土黄色的石块上,有两个不甚分明的字。“我只是想到了……我可以让苏白爱我了。”
钩子愣了一下,瞬间醒悟。杀手可以找老婆,也可以嫁人,那么七七……他突然抖起来,是笑得抖起来,是克制自己的笑而抖起来。他不想笑到前仰后合以至于把七七丢开,可是七七已经被他大幅度的抖动给弹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撞在他的身上,他勉强又抓住了她的衣服,笑个不停。笑,恣意妄为的笑,也许是人世间最纯洁的放纵。
“钩子哥,你好放肆。”七七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她感觉得到,钩子所有的无情和冷静,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表现出来,而且都可以算是装的。他不是一个冷静的人,他其实很……那个词,那个经常说到的词,啊,对了!是可爱!他其实很可爱。但可爱究竟是什么呢?是可以爱吗?那么爱又是什么呢?那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可爱?因为他像所有被认为可爱的人一样,喜欢笑,喜欢直白地表达吗。他能严肃,也能高兴,还能放肆,是不是很懂感情呢?既然人总是排斥异己,倾向于本身,那么和自己很像的人,会不会被首先青睐呢?如果会的话,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装作感情丰富的样子,让钩子教会我各种感情呢?
十二岁毕竟是十二岁,即使淡漠到无情,还是会有如此幼稚的小心思。
“你说什么?”钩子终于停止了狂笑,他专注地和七七对视着。真是不相信,这个小丫头,这个年龄只有自己的一半的毛孩子,为什么会坚持于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说……我能这样叫你吗?钩子师傅?”七七努力地睁大眼睛。听说年长的人喜欢大眼睛的孩子,说是看上去天真可爱。可是她真的不懂,天真可爱,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想要讨人喜欢,到底该表现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都迷恋自己呢?
钩子师傅……钩子哥……钩子钩子……那个稚嫩的嗓音,这样俏皮地叫着,耍着一眼即能识破的花招。真的是个不值得怀疑的孩子!钩子浅笑着,一扫几日,或者夸张地说,是几年来的顾虑,他确信平淡的语调,没有温度的眼神,都只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姿态。面瘫的女孩可爱,面瘫着还想表现得可爱的女孩更可爱。回味着那些有趣的称谓,他的脸不禁微微发红,金色的阳光下,暖红色的脸颊,冰冻数年的杀手,此刻在回暖升温,似是春来冰雪消融,洋溢着健康的脉脉温情。
一片响晴之下,泛着光泽的年轻人是那样的温暖。七七自问:这就是喜欢吗?他喜欢我?所以我……可爱?轰!恰似被雷电击中,脑袋里嗡嗡作响,七七抱住了脑袋。好累,好疼。
“哪里不舒服?”钩子从那个暖心的梦中醒来,想要扶住站立不稳的七七。
一股恶心从灵魂深处传来,本能地抵触,七七颤抖着甩开了他。
钩子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一个灰色的梦魇。
许久,七七才恢复过来,她无力地靠在钩子身上,疲软、颓然,眼里的绝情掩饰不住,似乎苍老了一万岁,滚滚红尘中,徒劳无功的沧桑、迷惘、惆怅。
“钩子哥……抱着我……”她在嗫嚅。是渴望依靠,还是干瘪地求援,不得而知。
钩子抱住了她,好瘦小的女孩,随随便便就可以揉进怀里,轻轻松松就可以瞥见头顶。浑身的骨头,倔强地硌人,钩子感受着臂弯里、胸口上的浅浅刺痛,不知所措。她是一个小妹妹,一个受尽了苦难的小妹妹,不能怪她绝情,不能说她枯燥无味,她需要的是爱和保护。在人的一生中,能够真正刺痛自己的东西不多。每见一次,都是一次刺痛,每一次刺痛,都不是刻骨铭心,但却都留存在记忆中。就像真爱平淡但难忘,美玉素净却恒久。有些东西值得一生珍藏,有些人,值得一辈子呵护。忽然想哭,他找回了几年来早已束之高阁的难过。可能是一种悔悟,可能是一种扭曲的庆幸。九年前,若是举起屠刀,毫不留情;六年前,若是心无杂念,雷厉风行;几天前,若是冷酷无情,痛下杀手……他若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她就已经死了多年,无名无姓,无人问津。杀手有一把把刀,一把把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一个个生命从世界上抹去。人世间有多少次机会,容得下一个杀手的犹豫?还好,这辈子遇见了她,不用在乎,是否用完了犹豫的机会。
“唉——”钩子叹着气,把头深深埋在了七七的柔发里,丝滑,香软,调皮地搔着脸,就像十二岁的年纪。
“钩子哥,允许我这样叫你。”冷冷地,好像命令。七七悄悄叹息着,只有这样,她才舒服,就像弯曲多年的枝干被一朝拉直,多情对她来说,似是一种压抑。经常听说痛并快乐着,刚才的浅悟虽是惹人留恋,但终究是一种煎熬,人,总是排斥异己,哪怕这个自己废如朽木,哪怕那个异己,雅若梧桐。
怅然若失地,钩子松开了手。面前已经正常了的七七,反而让人失望。一瞬间的纯真少女难以寻回,仿佛真的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魇,醒来时更觉劳困。不想看见她痛,唯有如此么?“苏白……”钩子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你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何以亲昵,何以谓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