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南阳的夏天似乎比上海结束的更晚,算算日子的话上海现在应是秋天,路垚在临走的前一晚拉着乔楚生买手套。
回来路上一边摆弄着手套一边赞叹南阳纺织品真是名不虚传,路垚拿着手套在前面晃着,乔楚生看着他跟在后面。
走了好一大半路后路垚才放下手套,转头问乔楚生,怎么总喜欢跟在我后面。
乔楚生哑然,好半晌才开口,我们要走同一条路啊。
这答案叫路垚气急,拿着软趴趴的手套打向乔楚生的肩头,气呼呼地问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手套拍在肩上不轻不痒,就是晃得乔楚生眼睛疼,趁着路垚再次甩着手套过来时将手套拿了回来。
乔楚生没有谈过什么正经恋爱,在过去俯下身的吻于他来说是安抚,哄骗对方的工具。遇见童丽后才开始斟酌吻的重量和用途。
还没等他研究出个所以然,童丽就因为杀人进去了,这段感情也就这么中道崩卒。
严格意义上来说,乔楚生没有谈过正经恋爱。
他不懂路垚现在的小心思,好在他不是榆木脑袋,看得出路垚在生气,需要哄。
哄人的办法有千万种他之前也哄过人,哄路垚的次数不说千次也有百次,以前都是有钱哄,现在身份变了乔楚生觉得直接给钱不太好。
于是,他快步走到路垚身边。
“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路垚停下脚步,侧着头微太了下下巴示意乔楚生继续。
手两面翻了翻,向路垚展示手中并无东西,他叫路垚看着他的手。路垚听了他的话,视线紧跟着他的手快速移动,手最后伸到路垚的耳畔后。
打了个响指,乔楚生说:“猜猜是什么?”
路垚眯了眯眼,盯着眼前的人半开玩笑着,“不会是戒指吧。”
绕到他耳后的手出现在眼前,手里抓着的东西眼熟的要命,路垚看了看乔楚生,又看了看被抓着的手套。
实在是闹不下脾气了,他轻咳两声想压住喉间的笑意,看着乔楚生的脸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手套被路垚拿回,抬起脚步慢悠悠的往前走,走了一会他突然开口。
“以后也这么走吧。”
就站在我身边,彼此并着肩。
这一瞬间乔楚生好像明白路垚问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再次哑然失笑,低声应着好。
如白幼宁所说,她留在南阳接管白家,而路垚和乔楚生提着行李踏去上海的火车。
在车站临别时,白幼宁挥着手说以后常联系,后来在两人准备上火车时又补了一句。
“办婚礼记得喊我啊!”
路垚无奈的摇了摇头,先乔楚生一步上车。跟路垚的无奈不同,乔楚生倒是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
火车包厢的配置和他们来时的火车没太大区别。一连在南阳呆了小半个月,上海的天气可不似南阳这般温和。估计街上的枯叶都落了大半。
路垚从箱中拿出两件外套搭在椅子上,在准备关箱子时,手磕到放在箱中的盒子。
是装着信的盒子。
下意识的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乔楚生,他手攥着笔,指腹洇着墨水,眉间微微皱着,像是又遇到难题。
男人皱着眉,思索半天也记不起眼前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他微侧着头,“三土。”
“嗯。”
“ “Ouvrir le passé coulé”是什么?”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家高材生的答复,他彻底转头,视线落在路垚身上,见路垚了愣着神,问:“怎么了?”
路垚回过神,“没事。”
他转身继续整理着箱子,拉过衣服的一角把盒子盖上,“这句话的意思是,打开尘封的过去。”
尘封的过去。
路垚回想起自己独自打开盒子将信看完的那天,被锁在盒子里,以为会一直暗无天日的信件被人展开,成为加深这份感情痛苦的燃料。
没有寄出的信,没写在寄件上的“垚垚吾爱”这些其实都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当时的乔楚生认为路垚不爱他。
现在呢。
在那个充满香烟味的吻过后,在自己一股脑的表达自己情绪后乔楚生还认为自己不爱他吗。
这不太好说,在心理学上原生家庭有问题的人,长大后一般分为两种,很难彻底的信任别人和轻易爱上别人。路垚拿不准乔楚生是哪一类,若真的要区分的话路垚认为乔楚生属于前者。
平生第一次,路垚开始自我反思。
遇见乔楚生前路垚一直觉得自己这张嘴和与生俱来的装可怜能力为自己省去不少麻烦,不用处理一厢情愿的喜欢,不必承受令人不舒服的道德绑架。
遇见乔楚生后,路垚头一次为自己这两项技能懊恼。
他总在乔楚生试探自己在他心里是否重要时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再找一个笨拙的借口说都是为了自己。
第一次救乔楚生的时候是这样,第二次也是。
他说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在听见别人指责的话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话他都听到麻木了。
在自己都不在意的情况下乔楚生替他说了话。
不害人就行了。
头一次,路垚想改变自己。
从心理学,两性关系,再到当时最受喜欢的爱情小说路垚都看了遍,研究无数个日夜,在爱情方面木讷的路垚可算是总结出一件事。
——爱要同时出现在行动和语言上才能叫人感受到自己在被爱着。
十二年前的路垚会和乔楚生分享自己喜欢食物,十二年后的路垚会提早收拾好东西让乔楚生更早休息。
行动上的爱路垚做到了。
语言上的爱,路垚想在今天迈出第一步。
原本应早已关上的箱子还摊在床上,路垚从衣服堆中找出一个更为小巧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从乔楚生家中找到的手表,来南阳之前路垚无意间看到它便顺手带了。
此时的路垚十分感谢当初的自己。
他想将这只手表戴在乔楚生手上,想让乔楚生知道在这嘀嗒不停的几万秒里自己深爱着他。
心中慌忙的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人却比嘴先快一步坐在乔楚生对面的椅子上。
乔楚生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小巧的盒子被放在桌子上,路垚把盒子面对自己打开,手表被他拿起停留在手心里,指尖在表盘上不断摩擦。
半晌,路垚拉起乔楚生的手。
如当初在饭店般,他将手表套在乔楚生的手腕上,拉进表带使冰冷的表盘贴在皮肤上。
“老乔,其实我很想你的。”
——在覆着月光的地方你会想起我吗?
“不止是覆着月光的地方。”
尘封了十年之久的问题在此刻正式得到答复,生锈的齿轮在这一瞬间重新转动,使爱穿越千里,如春风飘絮般传入耳畔。
鼻尖突然涌上酸涩,光是这一句话乔楚生就知道路垚已经看过那些信了。
信是一个时间段的产物,会带着落笔之人的所有特点,所有情绪,这其中混杂很多,乔楚生却十分清楚写这些信时的情绪。
其中最为显著的。
是不甘。
乔楚生想过为何留在路垚身边的不是自己。
不用问出口这个问题就有了无数种答案。论学历,路垚是康桥毕业的高材生,而他连半天的学堂都没上过,论家庭,路垚是万人敬仰的路家少爷,他乔楚生是无数想踩到脚底下的黑帮。
路垚问为什么总是跟在他后面。
因为无所不能的乔四会在爱人面前低头。
到现在乔楚生还觉得眼前的路垚是黄粱一梦,可路垚的一句话将他敲醒。
“我很喜欢你,很想你,更爱你。”
咔哒。
表带彻底扣上,两人的命运重新交织。这时乔楚生才有了实感。
跟路垚重逢的第一个秋天,乔楚生确定自己被爱着。
017.
上海的秋天比想象中的还要冷,下车时冷风直钻脖子,好在乔楚生先前和别人打好了商量,在原地没多久就要车来接他们。
坐在车上时路垚一直没问,下了车往公寓走时他才开口问开车的人是谁。
乔楚生说是他的朋友。
“那你朋友还挺多的。”
这话说完乔楚生也不看前面的路了,转头盯着路垚看了好一会,似探究似疑惑。
路垚被他盯得不自然,问:“看我干嘛?”
手搭着路垚的肩上,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凑近,“我发现你挺爱吃醋啊。”
看着自己的人眼神暧昧,好似下一秒就要吐出虎狼之词,路垚直觉得自己耳根发烫。
错开和乔楚生对视的眼,拍掉搭在肩上的手。
“胡说八道。”
话落,路垚抬着脚走上台阶。
男人腿长手长的,一步三个台阶就跑上第二层,乔楚生指着地上的行李冲着路垚的背影喊:“好歹拿个箱子啊!”
路垚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看着地上的行李乔楚生认命的叹了口气。
路垚走在前头,当乔楚生提着行李走上台阶时他已经到公寓门口了,将门口的邮箱打开,把里面的信件拿出来。
当手搭在把手上时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把手上一点灰尘也没有。
屏着一口气路垚推开公寓大门。
阳光照进公寓,将里面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临走前盖在家具上的白布不见踪迹,面对着大门的沙发上坐在熟悉的人。
骨子里下意识的反应让路垚浑身绷直,乖声喊着:“姐。”
路淼喝着咖啡,没理会路垚的话,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刚站起身走向门口,视线里又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本来还在疑惑路垚为什么不进去的乔楚生在看见公寓里的路淼时明白了,女人身姿挺拔除了脸上多了些细纹看上去和以前没区别。
“真是辛苦乔先生了,路垚就是被惯坏的才让你事事照顾他。”路淼走到路垚身边,不动声色的将路垚拉得离自己近。
“路垚,跟乔先生道个歉。”
话听着像是向着乔楚生,但路淼的每一个字都在将路垚和他划清界限,显得生疏。
乔楚生说:“路垚一人在外,我照顾他是应该的。”
应该的。
路淼在心底重复着这三个字,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握了握。当初她想尽办法让乔楚生和路垚分开,甚至松口答应路垚和白幼宁结婚,眨眼十二年过去他们又在一起了。
心中尽是恼火面上却不显分毫,她说:“是啊,他离开家那么久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能麻烦乔先生让我们姐弟单独谈谈吗。”
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看了眼路垚,见他轻轻点头后才朝路淼笑了笑,“你们慢慢聊。”
“唉等等。”路垚叫住乔楚生将手中的信递给他,“你的信。”
信被乔楚生接去,他默默松了口气。
路垚站在原地,目送着乔楚生走下台阶。
“人都没影了。”路淼打断了他,转身走进公寓,“把门关上。”
路垚听着路淼的话将公寓的大门关上,转身时正面对着路垚,女人离他有一米远,这使她能正巧跟路垚平视。
她的视线又在上下打量着路垚,好半晌才开口道:“坐。”
桌子上倒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只剩下三分之一,路垚挑了满的那一杯坐下,目光落在桌上,思考着路淼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喝着咖啡,路垚心里有了大概。
咖啡是他喜欢的口味,公寓下面没有专门接送路淼的车,她今天的穿着说不上庄重,妆算不上浓看上去还有些苍白。
他猜,路淼要打感情牌。
“在前线过的还好吗?”路淼坐回一开始的位置上。
路垚挑眉,“挺好的。”
要换成以前路淼可不会这么问。
“你若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当法官那还要吃那么多苦。”路淼说这话时,手撑着头很是为眼前这个弟弟苦恼的模样。
路垚淡淡地说:“法庭和战场,现在还有区别吗。”
似是没想到路垚现在说话这么直接路淼顿了一会才又开口:“家里人都挺想你的,担心你在前线过的不好尤其是...父亲,跟我回去见见他吧。”
“父亲?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路垚喝着咖啡,毫不留情的拆穿着,“是想我还是需要我?”
这些年战争频发,底层的老百姓叫苦不迭,高层的领导人多的是人撕破脸皮,再度回过神来了领导人换了,政治阶层的人也开始大换血。
路家安排的人大多都被换走了,像路淼这种处于高层又有手段能不被换走的少之又少,在政治地位上的减弱使路子夫没由来的心慌。
现在能让路家在政治里站稳脚跟,最快速,损失最少的就是联姻。
家中两个最大的已经结婚了,若是叫他们离婚再去无异于将把柄送在别人手中,路淼在局势中还有人脉和手段,还有往上爬的机会,路子夫自然不会让她嫁人。
这样看来,只有他这个对路家毫无意义的小少爷是最家人选。
路垚说:“是许家的小姐还是林家的千金?”
“这两家好像都不够父亲的胃口吧,我猜是周家的那位。”
还真让路垚说中了。
上个月路家刚和周家谈妥就派人四处寻找路垚的消息,得知路垚的行动后路子夫叫路淼亲自把路垚带回来。
路淼语气淡然,半点没有被说中的窘迫,“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乔楚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十二年前我以为你会和白幼宁一直呆在国外,结果你竟然回来了,还为了他搭上一只耳朵。”
“路垚,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还要疏离家庭,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将爱妻当所有的路垚。”
她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路垚却出声直接打断了她,“我离开路家的原因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路家不需要我联姻你还会来找我吗。”路垚将手放在扶手上,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如果当年我没有认识乔楚生,没和黑帮沾上联系路家还会想起我吗。”
路淼沉默着没说话。
“不会的。”
“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于路家而言只是一颗弃子。”
他冷静,沉着,面对这样的弟弟路淼不经想到小时候。儿时的路垚也会抱怨自己的生活,家庭的冷漠会使他哭闹,次数多了,知道这招不管用后路垚就不闹了,想家里的其他人把情绪藏的严严实实。
但有时候还是会露馅。
路淼其实挺喜欢这个弟弟,因为他身上的情绪是家中独一份的,他是路淼在家中唯一能感受到活人气息的存在。
可是现在,有人要她亲手掐死这份存在。
童年溃烂的种子长不出树木,它会一点点的烂掉,成为一碰就疼的存在。
她盯着路垚,挺直的背在此刻微微曲着。揉了揉眉心,路淼叹了口气,拿起包走到门口。
临走前对路垚说:“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