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清晨的空气带着浑浊,上海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出门的机会都没有,趁着昨天晚上雨停乔楚生和路垚买了许多东西回来。
此时的窗外下起了雪,站在窗边时路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把窗关上不再让冷气进来。
记得上个冬天他在暗无天日的木屋里收到乔楚生的消息。
收到消息的那几天路垚整个人都很亢奋,夜晚也总是闭一会眼就起来,坐在床上拿出书翻着,睡不着觉。
身体状态和他刚到外国时很像,心情却完全不同。
回头看着按着他的话正在清洗物品的乔楚生,心中莫名生出一股
庆幸。
辛好一切都苦尽甘来。
乔楚生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上好的酒,塞子已经被扒开再倾一点点酒就会倒进下水道,他又问了次路垚,“真要倒啊?”
另一头的声音传来的干脆,“倒!”
路垚说的干脆,自己倒的时候犹犹豫豫了好久,即心疼酒又害怕路淼在酒里动手脚,眼睛一闭把酒递给乔楚生。
听路垚的话,乔楚生手一倾,酒全进了下水道。
酒倒的猛,水槽被堵着只能慢慢看着酒水的位置下降,乔楚生静静看着等着下一次倒酒的机会。
期间路垚穿好外套往外走时被乔楚生的余光抓到,他问:“去哪啊?”
路垚把半只踩在门外的脚收了回来,“买饭啊。”
“我和你一起。”乔楚生手不停的倒着酒,手忙脚乱的还要时不时回头看路垚在不在门口。
出来半边门的身子也收了回来,路垚晃悠悠的走到厨房门口,靠在墙上,语气满是调侃,“粘人精。”
乔楚生倒完酒,伸着手打开上面的柜子,“我是担心你。”
现在距离跟路淼见面已经隔一个月了,乔楚生联系的人中并未打听到路淼还在上海的消息,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将东西放好,乔楚生顺手拿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路垚跟在他身边摇头晃脑的学着他的语气。
“担心你啊——”
挑衅的意味快在乔楚生眼前化作实体,他抬手作势要打路垚,哪成想那人躲都不躲。
路垚微微屈身,脸凑到乔楚生眼前挑眉看着他。
像是在说你肯定不会打我。
可惜路垚错了,乔楚生拇指和食指叠着在眼前人的鼻尖弹了下。男人下手说不上轻重,只是在出手时路垚下意识的闭起了眼。
捂着泛红的鼻尖,乔楚生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迈着腿朝门外走。
路垚吃了哑巴亏,撇着嘴走在乔楚生身后。
清晨的雪下得又慢又轻,乔楚生本是不想打伞的路垚拉着他硬是要他打伞。
捂着鼻子的手也挡不住他的声音,“不打伞就往雪里冲你还挺浪漫啊,感冒了怎么办,还有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是我的啊,很贵的。”
乔楚生放慢脚步,一声不吭的撑着伞跟路垚并肩。
自从两人搬到一个卧室之后衣服也就不分你我的塞进衣柜,身上的衣服是乔楚生随便拿的。
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呆在医院里,衣服鞋子什么的都是路垚替他置办,风格也是按着自己喜欢的来。
原本乔楚生的衣服大多是偏灰黑的,不像路垚什么颜色都往身上套。一开始衣柜还是有一看上去就是乔楚生风格的衣服,但随着时间推移,四季更替衣柜便全是路垚给他买的衣服。
两人身形相似,几厘米的身高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早晨起来衣服堆里伸手一拿就套上了那管那么多。
要不是路垚说了,乔楚生估计在换下一套衣服之前都发现不了身上这件衣服是对方的。
路垚停在新摆出来的摊子前,点了两个看上去不错的饼,插着手站在摊前等。
等待期间乔楚生想起路垚给的那封信,“那天你给的信......”
“你看了?”路垚看着他问。
乔楚生点头,想起信上的内容他压低声音在路垚耳边问:“会不会太冒险了?”
小少爷摇了摇头,“又不一定会发生。去国外的票我都买好了,别那么担心。”
“先生,你的饼。”小贩提着装着饼的食盒递到路垚面前。
路垚说:“谢谢啊。”
说完,路垚冲乔楚生摆了摆头,“给钱啊。”
他说的理直气壮的,乔楚生叹了口气听从的将钱递给小贩,“以前是我付钱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是我?”
两人撑着伞离开摊前,往公寓的方向走。路垚晃了晃食盒,说:“你失忆的时候我没给你花钱吗。”
乔楚生气笑了,“你拿的难道不是我的钱。”
语气里没带着疑问,看来乔楚生早就知道失忆期间路垚是拿着他的钱在养他,路垚眨了几下眼不自然的移开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乔楚生轻笑两声,说话声中也带着笑意,半开玩笑着:“吞金兽。”
身旁的人不甘示弱,咬着牙说:“粘人精。”
吞金兽和粘人精在路上闹了一路,雪花飘落的冬天路垚的脖颈冒着细汗,到家的一件事就把围巾摘下。
食盒放在桌子上,出门前烧的热水已经凉的差不多,路垚摘了围巾坐在餐桌旁,乔楚生拿着水壶倒了两杯水。
路垚打开食盒,混着乔楚生递来的水将饼一口口吞下。
饼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咸香的味道深得路垚胃口,他掰了一块递到乔楚生嘴边。
不用他开口乔楚生主动咬上递到嘴边的饼。
路垚问:“怎么样?”
乔楚生不是挑剔的胃口,只要是能吃的,在他眼里都大差不差,“挺好吃的。”
在记忆中乔楚生确实没对某一个食物表达出特别的喜欢,递到嘴边的食物也鲜少入他的口,听别人说乔楚生早年间在各处流浪,有上顿没下顿的,胃估计早被折腾坏了。
以后得好好养着啊。
路垚一口一口的嚼着饼,思考的同时也不忘掰下饼的一角喂到乔楚生嘴边。
食盒里的两块饼很快被吃完,路垚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伸着腰说:“我去补个觉。”
说罢,他起身走向卧室。
“你吃了就睡啊,好歹出去走走啊。”乔楚生对着路垚的背影说着。
路垚摆了摆手,“老了,走不动。”
三十多岁的路垚把这话说得心安理得的,脱了鞋就往床上趴去什么也不管 。乔楚生也走进卧室,本是想拿完东西就走,眼神瞟到路垚时还是多嘴一句。
“盖被子啊。”
躺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趴进被子里。
见状,乔楚生无声的笑了笑。
拿着本子准备往外走时被子里的将头露了出来,指着窗边的椅子,“你坐那。”
乔楚生愣了下,最后无奈点头,拉着椅子说:“到底谁才是粘人精啊。”
被子里的人又不说话了,翻过身背对着乔楚生,头埋在被子里一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没再逗床上的人专心的翻着手里的本子。
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染上风雪的窗子照在乔楚生身上,阳光照得他浑身泛着暖,眼皮在冬日的温暖里越来越沉。
乔楚生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抵在额旁。
眼前的字迹渐渐变的不清晰,他奇怪自己竟也跟着路垚泛困,思维开始愚钝,这时他察觉出来不对劲。
想开口叫醒路垚,却为时已晚。
再度睁开眼,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路垚看着天花板,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起身的一瞬间路垚只有一个感受。
头痛欲裂。
他步伐踉跄的走到门口,拉着把手试图打开眼前这扇门。装修精致的木门被他拉出响声,一下又一下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着。
这扇门是打不开的了,他看着身处的空间,想找出能出去的出口。
这时,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
路垚猛的回头。
开门的人他十分的眼熟,仅仅是一眼就想起那人是新摊子的老板,那人侧着身,路淼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进房间。
“把门关上。”
女人的声音落下,门外的人应声将被重新关上。
路垚问:“这又是做什么?”
“三土啊。”路淼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整理着路垚的衣领,“路家需要你。”
“精心养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到你报答路家了,虽然你闹的有些过了,不过身为你的亲人我可以原谅,包括你的......朋友。”
这般话不过是为了给路垚施压,路淼整理好路垚的衣领,在即将离开之际曲着手指在他的心口拍了两下。
路垚抓住路淼的手腕,哑着声问:“他在哪?”
男人的手劲出乎意料的大,路淼没着急甩开,盯着路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你参加完这场婚礼他自然没事。”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两人的谈话,看向门口,男人站在门口低着头说:“周小姐到了。”
听见这话路淼不经皱起眉,抬起另一只手腕,嘀嗒不停的钟表还未到当初指定好的时间。
周家那位怎么来的这么早。
路淼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抬脚往门口走时又说:“等会周小姐会和你聊聊婚礼的细节,我希望你不要在周小姐面前失礼。”
路淼从门走了出去,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身后的路垚,门关上后她对看门的人说:“看紧他。”
男人点头。
房间里只剩路垚一人,他四处看着寻找着一丝可以出去的可能。
听说周家的小姐前几日来到上海,路家着急和周家达成联姻,以父亲的性子肯定不会再大费周章的回北平办婚礼,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还在上海。
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表,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窗外的天还没有亮起的痕迹。
他买的船票是早上七点的,如果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的话,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四处看着,路垚在墙上的钟上看到熟悉的标志。
是月新饭店的标志。
路垚曾经来过这,饭店离码头并不远。快步走到窗边路垚尝试来开,却发现窗子纹丝不动,他压着脾气透过细小的缝隙观察楼下的动静。
楼下依旧有人看管着,正对着房间的窗就有一个人,他猜测每个房间下的窗子下都有人守着。
砸窗是不行了。
正是路垚苦恼之际,木门吱的一声被打开。脚步声不是清脆的高跟鞋声,是沉稳,不明亮的声音。
跟着脚步声一块响起的还有路垚从未听过的女声,她咬着清楚,没有黏黏糊糊的尾音。
“路垚。”
他转身,站在眼前的姑娘身形修长,面容清秀,脸被头上的帽子挡了大半。
周生行从包里拿出东西,“你要的东西。”
一把枪递到路垚身前。
他接过枪,道:“多谢。”
一个半月前,路垚在南阳时打听到了路家要和周家联姻的消息,当他正想着怎么隐瞒乔楚生将这件事解决时周生行找上了他。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时是荒无人烟的野外,周生行直言不讳,说她不想联姻,不想成为被人踩着上位的阶梯。
在得知对方都不想联姻后,两人一拍即合,利用着一个半月的时间,一边注意路周两家的消息,一边调整计划。
周生行策反了路淼安排在路垚公寓下的小贩,在路家出手那天将自己的人安插在路家的人手中。
现在路家和周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里。
按照他们的计划,乔楚生应该成功从路淼手下的人的视线中逃出,在指定的位置接应路垚。
周生行看了眼手表,说:“路淼会在五点时去火车站接应周家的人,而你窗下的人也会交班,我会趁着这个空挡在一楼放火引开他们,当你的窗子被打破是就可以跑了。”
“剩下的按计划行动。”
女人从包中拿出麻绳,扔给路垚。
路垚接住麻绳,掂了掂手里的枪,“谢谢。”
在周生行抬脚准备走时路垚开口:“你有笔和纸吗?”
翻了翻自己的包,还真被她找到了纸和笔。她将东西递给路垚就急匆匆的走了,在开门之前她对路垚说:“你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
门彻底被关上,房间又剩下路垚一人。他坐在椅子上,打开钢笔在纸上落第一笔。
路家再怎么样也养了他几十年,他不可能真的狼心狗肺到弃路家于不顾,这半个月来路垚翻遍了关于新政治的报道,只为找到一个路家能站稳脚跟的机会。
联姻不是长久之计,高层无意揣摩,并不能代表其他人能够甘心看路周两家瓜分一切,终有一天他们会引起高层怀疑。
怀疑一旦升起便很难平息,到时候谁都不能保证不会再挑起新一轮战争。
与其这样,倒不如从百姓下手,为百姓着想从而提高在民间的地位,倘若那天路家真的倒了,也不至于众人推。
路垚将这段时间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梳理好,一一写在这封信中。
时间一点点流走,寂静的环境让钟表转动的声响无限放大,每响一声路垚就感觉手上的汗多一滴,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在即将收笔之际,房间的窗户被打碎。
“哗——”
刺耳的声音使路垚的手下意识顿了顿,纸上的最后一个字也不成样子,他划掉最后一个字,重新写好后收进上衣口袋。
他走到窗边往下望去。
如周生行所说,楼下空无一人。
麻绳缠在玻璃框上,路垚曲着腿踩上玻璃框,想象着当初翻公寓墙的那天,告诉自己没那么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半个身子飘到窗外。
悬在半空的无力感从脚底涌上,双脚蹬着墙,手心磨着粗糙的绳索下滑。
好在他的房间是在三楼,不算是太高的距离。脚踩在地上时腿不受控制的发软,左脚绊着右脚摔了下。
路垚撑着膝盖,均着自己的呼吸。头还未抬起来,眼前的地板上出现熟悉的鞋。
抬眼看去路淼正站在自己身前。
屋内燃起熊熊大火,热气燃着冬日的初雪,屋檐上的落雪化成水滴滴在路垚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快将他按入冰窟。
“之前,你和白幼宁用枪来赌我。”路垚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拿出周生行带给他的枪,“今天,我拿这把枪来赌我的自由。”
“一共有八发,就看看我今天有没有命走出这了。”
枪里的子弹被路垚拿出,只剩下两颗在枪体中,手腕有劲一甩,枪彻底合上,路垚将枪口对准自己,开下第一枪。
“砰——”
空枪。
路淼咽了咽口水,并未动手阻止。
她其实也拿不准路垚有没有对枪做手脚,这些年发生在路垚身上的事情太多了,她无法在说服自己路垚还是十二年前任人摆布的少年。
前线,左耳,乔楚生。
这些都是路垚身上的不稳定因素,是他冲向自由的助燃器。她知道,这枪不是为乔楚生开的,是路垚为自己开的。
路垚手腕的方向一转,枪口对着空中。
按下扳机,枪响。
“砰——”
又是空枪。
路淼的手不受控制的握紧,从手心处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她也在赌,赌路垚对枪做了手脚。
枪口重新对上太阳穴,路垚再次按下扳机,巨大的声响在他的左耳边响起。
第三枪,依旧是空的。
手腕再次转动,路垚毫不犹豫向天空开下第四枪。
“砰——”
子弹在空中划出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以及快的速度嵌入挡在它前方的枯树,冲击力使树上仅剩的叶全部落在雪地中。
那是真真切切,能将人杀死的子弹。
路淼终于慌了,拉住路垚想重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手。手指不经用力,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印迹,“路垚!”
男女力量终究有区别,路垚撇开她的手按下第五枪。
一共有八发子弹,路垚在枪中留下两颗子弹,前五枪已经用掉一颗,剩下三发里还有一颗子弹。
三分之一的概率。
路淼不敢赌了,她按住路垚的手,“你不是要走吗,我现在就安排车送你走,先把枪放下!”
路垚摇着头,对着自己连开两枪。
“砰——”
枪体发出的巨响像是第一把划开黑夜的利刃,天边隐约有亮起的痕迹。
黎明之下,路垚赌赢了。
枪被路垚扔在地上,他拿出写好的那张纸塞进路淼的手里,“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就好好看看吧。”
说罢,他抬脚朝计划中的方向跑去。
风在耳边狂唳,平时在冬日里练避之不及的冷风,在此刻如同烈日般照耀,让人重获新生。
在第一缕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在大地上时路垚在马路的尽头看见了乔楚生。
和乔楚生重逢的第二个冬天,他们踏上去巴黎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