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意。
季翎拖着行李箱站在东城巷口时，豆大的雨珠正顺着榕树的气根往下淌，砸在积水上溅起细碎的银花。青石板路被泡得油亮，倒映着巷尾杂货店昏黄的灯，像条被打翻的蜂蜜河。她低头看了眼鞋面，三年没穿的帆布鞋已经洇透了水，潮气顺着脚踝往上爬，钻进骨缝里 —— 和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姑娘，打哪儿来啊？” 杂货店的阿婆掀开竹帘探出头，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两圈，突然 “哎呀” 一声，“你是…… 季家的小翎？”
季翎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紧了紧。阿婆的记性比她以为的好，还记得十二岁时总在巷口跳皮筋的自己。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却像被雨丝缠住，只发出个低低的音节：“嗯。”
“回来啦？” 阿婆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惋惜，“你爹娘要是还在，见着你这么大姑娘了，不定多高兴。” 她顿了顿，往巷深处瞥了眼，“那栋老宅，这三年就没开过门。白老师走后，更是连只鸟都不往檐下落了。”
白老师。
这三个字像枚生锈的针，轻轻刺了下季翎的心脏。她抬起头，顺着阿婆的目光望去，东城巷尽头那栋爬满爬山虎的二层小楼就在雨幕里，灰瓦上积着厚厚的青苔，木窗棂被风雨蚀出了细密的裂纹，像张沉默的嘴。
那是她的家，也是白雅的画室。
“谢谢阿婆。” 季翎拉起行李箱，滚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我先过去了。”
行李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换洗衣物，安安的画具，还有秀姨连夜烙的云腿月饼。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三张泛黄的照片：她和父母在山头放风筝，白雅举着画笔笑，秀姨抱着年幼的安安坐在画室的飘窗上。照片边角都磨圆了，是她在港城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摩挲的结果。
老宅的铁门比记忆中更斑驳，铜锁上的绿锈蹭了满手。季翎摸出钥匙 —— 是白雅当年亲手交她的那把，黄铜柄上刻着朵小小的桔梗花 —— 插进锁孔时卡得厉害，她咬着牙转了半圈，“咔嗒” 一声轻响，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像位苍老的人在叹息。
“姐姐，这里好黑。” 安安的小手突然攥住她的衣角。小姑娘穿着粉色的雨靴，梳着两条歪歪扭扭的辫子，是秀姨今早出门前给扎的。她仰着小脸往门里看，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墙上的花，好像在哭。”
季翎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院墙。不知是谁种的桔梗花从石缝里钻出来，紫莹莹的花瓣被雨水打得半蔫，水珠顺着花瓣尖往下掉，真像一串断了线的泪。她想起白雅总说，桔梗花的根最犟，石头压着也能钻三年，开花的时候，就把埋在土里的苦都忘了。
可她忘不了。
三年前的雨也这么大，大到能把人的哭声吞进云里。她缩在画室的衣柜里，听着外面玻璃杯碎裂的声响，白雅的声音带着哭腔：“许明远，那笔钱你不能动！那是给孩子们治病的！” 然后是男人的怒吼，桌椅翻倒的巨响，最后归于死寂。等她被秀姨从衣柜里抱出来时，白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腕上那枚刻着桔梗花的银戒指，深深嵌进了肉里。
“姐姐？” 安安晃了晃她的手。
季翎回过神，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别怕，我们先把东西放进去。” 她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烫。客厅的红木桌上还摆着白雅没画完的画，画布上是云城的山头，一轮圆月悬在桔梗花丛上，只是月亮的位置空着，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白老师总说，画月亮要等有星星的夜晚，那样月光才会发光。” 秀姨提着行李跟进来，她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发，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更明显了，“她走的前一晚，还在这儿调颜料，说明天要把月亮补上去。”
季翎走到画架前，指尖轻轻拂过画布。颜料早就干硬了，像层结痂的疤。她记得那天晚上，白雅把她拉到画前，笑着说：“小翎你看，这山头上藏着好多秘密，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带你去挖出来。” 那时她还不知道，所谓的 “秘密”，是能让人丧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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