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落落蹲在灶台前煎药。
时锦晃着空药罐蹭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糖:“当年在仲城,我总嫌书院的日子闷。如今才知道,这煎药时的咕嘟声,比学生们的背书声还清亮。”
老医女端着药碗路过,听见这话忽然停步。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看两个身影在药香里交叠,像极了多年前自己带着小徒弟守夜熬药的模样。
铜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将“明心堂”三个字的影子,轻轻摇在了青石板上。
老医女名叫「林栖云」。
年轻时背着药箱走南闯北,曾在昆仑山替商队治过雪盲,也在泉州港给番邦水手接过断骨。
如今总爱把银簪别在斑白的发髻里,簪头那粒珍珠磕掉了半块,是早年给山匪头子治箭伤时,被对方拍着肩膀道谢震掉的。
时锦总笑她「年轻时像把出鞘的刀,老了倒成了块温润的药石」,她便抄起捣药杵追着人打,银发在风里飘成一片云——倒真应了名字里的「栖云」二字。
林栖云坐在明心堂后院的老槐树下,银发用草绳松松束着,指尖捏着片晒干的薄荷叶来回摩挲。
落落蹲在她脚边分拣药材,看老人家忽然将叶子放在鼻尖轻嗅,眼角皱纹里浮起丝笑意:“这味儿,像极了三十年前在岭南时,我那徒弟偷摘药田薄荷去换糖糕的光景。”
“您徒弟后来呢?”落落手顿了顿,见老人往她掌心放了颗蜜渍梅子——这是林栖云的习惯,说起旧事总要塞颗甜果子。
“跑了。”老人用枯枝在泥地上画圈,圈里落着几片碎云母,“说是要去寻什么‘能治天下恶疾’的方子,头也不回地跨上青骢马。”
她忽然抬头看向檐下挂着的“花颜”刀鞘,那刀鞘已被磨得发亮,盛着晒干的决明子沙沙作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怕我瞧着她咳血的帕子,硬撑着不肯学医理。”
暮色漫过药柜时,时锦扛着药锄闯进来,肩头沾着野菊花瓣:“林老太太!山后那片紫花地丁被我刨了半亩——”
话未说完,看见老人手里的帕子,声音忽然低下去。帕子角上绣着株歪斜的薄荷,是时锦偷拿林栖云的绣绷乱绣的。
“明儿跟我去采药。”林栖云将帕子折好塞进抽屉,起身时扶了扶腰间的旧药囊,囊上“栖云”二字被岁月磨得发白,“去采些金盏花,治眼疾的方子该教给落落了。”
月上柳梢时,落落趴在药房案头记方子,听见前堂传来低低的争执。
时锦的声音像被水浸过的纸:“您明知我......”“明知你什么?”
林栖云的咳嗽声混着捣药声,“当年你能把《药性赋》背得滚瓜烂熟,如今就治不好自己的咳嗽?明儿起,每日卯时跟我练五禽戏。”
落落摸出袖中的梅子咬了口,酸甜在舌尖漫开。窗外老槐树沙沙作响,月光穿过“花颜”刀鞘的镂空纹路,在账本上投下片斑驳的影,像极了春日出诊时,师徒三人走过的那片花田。
林栖云将银针在烛火上燎过,针尖映着跳动的烛芒,像极了当年在昆仑山巅看见的星子。
落落盯着那枚银针,后颈忽然泛起凉意——七日前她替农妇包扎蛇伤时,正是这样的目光从背后剜过来,吓得她持着绷带上的手抖了三抖。
“医人先医胆。”林栖云的银针“啪”地拍在落落腕间,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当年我那徒弟给山匪头子剜箭毒,刀刃在火上烤得通红,她眼皮都没眨一下。”
说着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个油皮纸包,里面躺着半块咬过的糖糕,“她倒怕我骂她偷拿药钱买零嘴,藏在《难经》里的糖糕都发霉了,还舍不得扔。”
时锦抱着药罐推门进来,闻言立刻转身要逃。
林栖云抄起桌上的《濒湖脉学》砸过去,书角擦过时锦耳际,惊得她撞翻了墙角的陈皮罐:“您怎么还留着那糖糕!”
“自然是留着给你长记性。”老人慢悠悠捡起银针,在落落肘间找准穴位,针尖未落先吹了口气,“如今轮到你带徒弟了,倒学会藏着掖着?昨儿落落问你‘四物汤’的配伍,你怎么不说?”
时锦蹲在地上捡陈皮,耳朵尖红得比晒干的枸杞还鲜亮:“我...我怕她嫌我讲得糙。当年您教我时,哪像现在这么耐烦?”
林栖云忽然笑起来,眼角皱纹挤成朵老菊花。
她从衣襟里摸出个银哨子——那是时锦第一次独立治好伤寒病人后,她从货郎担上买的——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声。哨音清越,惊起满树栖鸟,也惊得落落手腕一抖。
“为师者,要像这银针。”老人执起落落的手,稳稳刺入穴位,“扎得准,才是真疼惜。”
她转头看向时锦,后者正用袖口偷偷擦眼睛,忽然抬手敲了敲药柜:“去把‘花颜’刀鞘里的决明子倒出来,今晚给落落煎夜明砂,省得她抄方子时把‘牡蛎’写成‘杜蛎’。”
三更梆子响过,落落趴在案头打盹,梦见自己背着药箱走在昆仑山道上。
前头有两个身影,一个银发束草绳,一个马尾甩得欢快,忽然同时转身,递来半块糖糕和一枚银针。
她正要接,忽闻明心堂铜铃骤响,睁眼看见时锦举着烛台站在门口,发间沾着不知哪来的蒲公英。
“走啦,小徒弟。”时锦往她嘴里塞了块醒神的姜片,“林老太太在后门等着,说要教咱们认子时才开的昙花——当年她就是用那花,救活过难产的牧民妇人。”
月光淌过青石板,三人影被老槐树扯得老长。
林栖云走在最前,药囊上的“栖云”二字与时锦腰间的银哨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
落落摸着袖中温热的糖糕,忽然明白这世间最锋利的银针,从来不是扎在皮肉上,而是扎在师徒间那些欲言又止的牵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