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小小县衙

三品以上大员竟有半数离位谏言，此起彼伏的"请陛下圣裁"声浪中，年老的鸿胪寺卿咳得面红耳赤，仍举着颤抖的手高呼："臣等冒死进谏，当速削其兵权，以绝后患！"

明德帝半阖的凤目忽然睁开，玄色龙袍上金线绣就的十二章纹随着动作流淌光华。

他屈指叩响镶玉御案，清越的声响如同冰棱坠地，满殿喧嚣霎时凝成寒霜。"

诸位卿家可知晓？"帝王染着丹蔻的指尖挑起密折，朱批墨迹在晨光中泛着暗红，"苏晴落之父苏明扬，不过是县七品芝麻官，她自己守着个年税不过万贯的小小县衙，拿什么翻云覆雨？"

金镶玉镇纸破空坠落，在丹墀上击出蛛网般的裂纹。

皇帝慢条斯理转动腕间羊脂玉扳指，忽然冷笑："苏明扬致仕时呈递的《陈情表》，诸位怕是没读过？'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不如做个纯臣，何必无所谓争执（出自《知否》）'——这般赤诚，倒被你们说成谋逆？"

他忽然起身，龙纹靴踏碎满地光影，"若再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聒噪，倒显得朕的朝堂，连辨忠奸的眼力都没了。"

言罢拂袖走向蟠龙柱，玄色衣袂扫过鎏金鹤烛，惊起几缕摇曳的烛泪。

弹劾的大臣们面如死灰，陆明远的象牙笏板已在掌心沁出冷汗。

退朝的钟鼓悠悠荡开时，明德帝倚着雕花槅扇远眺天际，指腹摩挲着腰间象征皇权的螭纹玉佩——北疆二十万鞑靼骑兵压境，朝中三派势力暗潮汹涌，苏晴落麾下那群桀骜不驯的将领，既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亦是制衡各方的秤砣。

这场看似随意的朝堂博弈，不过是帝王权衡术里最精巧的一步落子。

落落卸下归途风尘，又恢复成往日素衣布裙的模样。

晨光微熹时，她便挎着竹编药箱穿梭在青石巷陌，午后再踩着斜阳赶往县衙处理文书，田间水利、孤寡救济，桩桩件件皆是她记挂于心的民生大事。

每当百姓攥着她的手连声道谢，那双总是沾着墨渍与草药香的手，便轻轻拍着对方粗糙的掌心，眉眼间盛着驱散阴霾的暖意。

另一边，宋亚轩与宁致远全然没了沙场点兵的威风。宋亚轩背着装满药材的藤筐，跟着时锦穿梭在医馆药柜间，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药架前略显局促，却仍仔细学着辨认药材；宁致远则捧着一摞写满字的宣纸，追着林清姝往学堂跑，时不时被调皮孩童缠住问算术题，明明额角沁着薄汗，还笑着给孩子们折起了纸鸢。

在落落的引领下，两位将军将长枪换成了药杵、战旗化作了书卷，于烟火气中续写着别样的守护篇章。

七月的日头毒辣，将医馆的青瓦晒得发烫，连穿堂风都裹挟着蒸腾的暑气。

落落攥着帕子抹了把额角的汗，刚推开药房斑驳的木门，便听见竹榻上传来细微的响动。

垂落的纱帐后，老人正以几乎凝滞的速度转动脖颈，凹陷的眼窝里浮动着浑浊的光，像沙漠里濒死之人望见绿洲，那抹期盼让他嶙峋的面容都鲜活了几分。

"又让您等久了。"她快步上前，素色裙摆掠过被烈日烤得发烫的青砖，带起的风里混着艾草与当归的气息。

蹲下身时，粗布裙摆扫过冰凉的地面，指尖刚触到老人裸露在外的腕骨，寒意便顺着血脉直窜心口——那皮肤下凸起的嶙峋骨节，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裂。

青瓷碗里的汤药还冒着袅袅白雾，她握着木勺的手腕悬在半空，就着穿堂风反复搅动，直到热气散尽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人唇边。

浑浊的药汁顺着沟壑纵横的嘴角蜿蜒而下，落落慌忙抽出帕子擦拭。

指尖触到老人松弛的皮肤时，忽然想起幼时捧着的白瓷娃娃，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老人却在这时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干枯的手指如同盘错的老藤，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苏大人..."沙哑的嗓音里裹着黏腻的痰音，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炽热，"能有您这样的好官，是小仲城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落落的睫毛剧烈颤动，青瓷碗在掌心微微发烫。

窗外蝉鸣聒噪，七月的暑气突然变得粘稠，像浸了辣椒的糖浆，呛得她鼻尖发酸。

仰头眨眼的瞬间，余光瞥见老人凹陷的喉结艰难滚动，那道因消瘦而突兀的青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您总说这些，"她强撑着笑意，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再夸我可要骄傲了。"

老人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皱纹里盛满了温柔。

他的目光越过落落肩头，投向窗外被晒得蜷曲的竹影，仿佛透过斑驳的日光，望见了某个遥远的午后。

"我家墨儿年轻时，也总爱这么哄我。"他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像是记忆里的风掀开了蒙尘的窗，"那时候学堂发的鸡蛋，她总要藏在陶罐底，等我下工回来才变戏法似的掏出来。热腾腾的鸡蛋羹，我拿糙碗接着，她就倚在门框上笑，说教书先生的手比农妇巧......"

落落静静听着，喉间像堵着团浸透暑气的棉花。老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胸膛的起伏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可当她端起空碗时，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睛——浑浊的瞳孔里，藏着孩童般克制又渴望的眷恋，望着碗底残留的药渍，就像望着遥不可及的糖人。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不知从哪飘来一缕甜香，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蛋羹气息重叠。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缓缓淌进小仲城的街巷。

落落拽着青黛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灶膛里跃动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