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考雅思口语,part1里考官问我,你会什么乐器吗?接受过什么音乐教育吗?
我摇摇头说不。在我小时候,我父母认为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我想了想说,但我对音乐剧很感兴趣。
考官一下子来了兴致,问我,为什么?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因为音乐剧对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出生于一个小城市,但在十四岁那年,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一部音乐剧《歌剧魅影》,我停顿了一下说,它为我展示了一个新世界。
这当然夸大了《歌剧魅影》对我的作用。它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后来常常想促使我走到今日的“教育”所带来的动机其实是一种“庶民教育”,来自于一麻袋几十块钱的旧杂志,翻得破烂发黄的各类二手小说,来自于道听途说碎片,是这些东西让我错以为自己是天才,能在十岁时昂首挺胸地说“我读完了四大名著。”
其实读过不代表一定理解。我的“读过”也多半掺了水分,不喜欢的篇章几乎都是匆匆掠过,诸葛亮死了我就不想看《三国》,一百零八将封完我也不想看到宋江被招安。西游记干脆只选了我喜欢的片段来读,唯一仔仔细细读完的是《红楼梦》,读到黛玉焚稿贾府被抄就不忍卒读,只是念到贾宝玉一袭大红猩猩毡在雪地里朝着贾政叩拜,不觉沧然,后来读到三毛笔记,才发现她也有此同感。
我至今记得我抱着第三册的《红楼梦》坐在医院长椅上读晴雯齐齐咬断自己的指甲。后来有初中时高我一级的文学社社长说我是他见过最像张爱玲的女生,“那时候我去二中,看到你抱着一本书坐在树下读。”
打下这一段话时我仍觉哑然失笑。我既没有初出茅庐就红透半边天,张爱玲也并非我这样的庶民。这个“庶民”的指代与《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庶民”更为贴切。我不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天才少女,即使我想,我也不可能改变我出生的那张床。
这种“不可能”印证在被塞进煤气灶里烧成灰烬的纸星星,在被撕成两半的《汪曾淇文选》,也在被争夺间揉皱粉碎的小说纸页。我父亲一定不希望我成为一个庶民,他希望我学习优异。
但我那时候仍旧深深疑惑。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考上重点大学,工作体面,似乎前途明朗,为什么我却觉得毫无意义呢?
换句话说,如果我按父亲所愿我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医生,就可以不用给我的丈夫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在家庭聚会上赔笑应声吗?
只是我当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这个问题了。我后来曾在一本言情上读到一句话,“她要的不仅仅是吃饱,不仅仅是活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不受侮辱,不被践踏的未来。”
对于十四岁的我而言,从第十二考场考到第一考场有两种意义。一种是被我父亲抓着头发往墙上撞的次数会大大减少,把我试卷丢在地上的女生也再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排名前面,班主任被迫将我从教室后排调离。另一种意义是当我从父亲的电瓶车上下来时,有人忽然丢了一袋垃圾砸到铁皮棚上,发出一声重响。
快逃。那一声重响。快逃。
如果不在现在逃走,那一袋垃圾早晚会砸穿铁皮砸到你身上。把你砸进烂泥里,砸进晚自习上大喊粗俗话语的男生群里,砸进卷起发黄背心打牌的老头里,砸进从今往后,无数个麻木不仁,疲惫庸俗的日夜里。
你将永远无法摆脱庶民之身。
父亲不愿意我去省城参加特招,我最终考入了本地省重点的实验班。那一刻我秉足信心不愿再做一个庶民,直到我因为重度抑郁和阅读障碍放弃学业之前,我都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现在,哪怕我坐在星巴克里,对着iPad打下这些话,我也始终幻觉我始终被困在那个十四岁的夜晚。我是“庶民”这一点不会因为我就读于法学院而改变,不会因为我读过《理想国》或《利维坦》就改变。不会因为我和雅思口语考官说good morning 就改变,也不会因为同学握着我的手说:“ 你真的是个非常坚韧的人。我觉得你整个人都在发光”而改变。
我始终是那个流着泪咬着牙写下“我不能留在这里”的十四岁女孩。我曾读过的那些故事,在我还相信它们时,为我打开了去往未来的大门。由此我考上我的高中,离开家乡,考上大学。读到《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时里面有一句,“上帝赐给我二十八分,他希望我去上大学。”
早上在候考室,我下意识用英语念出了这句话,随即用手抹了抹酸涩的眼眶。
我并非基督教徒。但冥冥之中,或许真有神明护佑我,赐予我绝无仅有的勇气。在我痛苦的,混乱的,挣扎的十年间,从我十二岁到二十二岁里,逃离本身就成为了我的容身之所。我的确是因恐惧而逃,因不愿成为“庶民”而逃。
但或许还有另一个解释。在我辨认出“庶民”的那一刻,其实我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庶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