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一楼那扇门半敞的门时,他步伐一顿,扭头向房间内看去。
老人僵直的尸体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上,失神的眼睛望着青天,就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那张皱皱巴巴的纸落在地上。
叶迦犹豫了一下,转身走进房间,弯腰将那张纸从地上捡起,然后重新将它放回老人的腿上。
就像是最开始时那样。
临走时,叶迦按灭了房间里亮起的灯。
他望着漆黑的房间,说了声:“晚安。”
居民楼外的夜风恢复了先前的温暖。
予茗…
“——王。”
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但距离还是太近了。
叶迦几乎能够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气味——那是大屠杀过后,从尸山血海中走过的浓重血腥气。
在游戏里摸爬滚打的那么多年令他对这种味道已经十分熟悉,但此刻叶迦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嗯?”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兴味:“你叫我什么?”
予茗呀~
——经验告诉他,要少往回看。
不知道有多少玩家被自己背负的沉重回忆压垮,在血淋淋现实和血淋淋过往的夹缝中崩溃,想要从游戏中活下去,必须抛却一些东西,更要学会忘记。
自从通关之后,叶迦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段在游戏中的经历了。
忙碌而琐碎的杂事充斥着生活中的每一天,令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从什么地方挣扎爬出的。
而这层表象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疮疤,它是如此脆弱,只需要轻轻一扯就会碎裂开来,将掩藏在下方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和脓疮暴露的一览无遗。
——这时他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忘记。
予茗…
伍肃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视线,郑重其事地说道:“很强,非常强。”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副本中发生的每一个画面。
在漆黑的天空下,头戴兜帽的青年沉默地走在队伍的最末尾,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不说话,只是静默地跟着。
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直到副本开始。
雪亮如月光的镰刀闪烁着残酷而锋利的光,轻而易举地切入怪物的腹部,残肢碎肉飞舞,将天空都染成了猩红的颜色。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屠掉了整个鬼群。
实际上,伍肃这次是主动请缨接的市的任务。
其实就是因为他在整理文件的时候,看到其中一份上出现了ace的名字。
而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传闻是真的,ace的确是真的通关了。
而且……
伍肃的眼底闪过一丝狂热的光,喃喃说道:“他现在就在市。”
予茗…
他的目光穿透对方的身躯,坠落在遥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语:
“……足够了。”
漆黑的巨大镰刀在他的掌心里缓缓成型,雪亮的寒光在狭小的房间里闪耀着。
一股压倒性的力量从他的身躯深处爆裂开来,那蕴藏着极端恐怖的气息犹如狂暴的飓风般瞬间铺展。
一滴,两滴,三滴。
血滴落地。
刺眼猩红的血色从叶迦的脚下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将地面染成屠杀过后的诡谲色彩,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入侵占领着眼前的世界,温度飞速地下降着,空中的水汽发出咔擦咔擦凝结的声音。
嵇玄眼底神色一凛。
这是鬼蜮。
对方这次认真了。
而认真起来的ace所释放出来的鬼蜮,即使是他都不愿意正面对上。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恐怖。
叶迦抬起眼,看向还未被血色占领的虚空。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轻声慢语地说道:
“既然你准备继续躲着,那就别怪我让你无处可藏了。”
予茗…
他或许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意识到了,但却不愿承认:
自从自己从游戏中通关以来,叶迦所做出的所有的努力和尝试,全部都是对自己想象中“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所过的生活的模仿。
笨拙,艰难,而失败,但是他却乐此不疲。
如果不是意外出现,说不定,在数年,或者是十数年之后,叶迦真的能够得偿所愿,能够终于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宁静和平凡。
但是,现实是如此的残酷。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之后,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仍旧如影随形。
游戏崩溃,鬼门大开,那些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次见到的厉鬼,怪物……甚至熟人,都再次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它们叫嚣着,试图将他重新再拉回到过去的噩梦之中,在他的耳边低语
一切都没有结束。
你是我们中的一员。
不要以为披上那层虚伪的人皮,就能装作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别做梦了。
虚幻的宁静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远观望,却永远无法触及他现在开始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予茗…
下一秒,管天逸扭曲狰狞的面色立刻变得平和起来,他的眼珠仍然无神,眼皮却缓缓地耷拉了下来,身体时不时地颤抖一下,但是呼吸却逐渐变得平缓起来。
在那瞬间,整个宅子缓缓地震动了起来。
它似乎意识到了,这个入侵者要将自己即将到嘴的食物抢走。
这绝不能被允许!
周围的黑暗如同煮沸的水一样翻滚起来,咆哮着向着站在大厅中央的青年涌去,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虫,发出尖利密集的叫声,犹如漆黑的潮水,疯狂地扑了过来!
地面上,手机摄像头发出的微光被刹那间吞没,就连那微小的光源都消失了。
青年苍白的脸被黑暗笼罩。
整个大厅中只剩下了宅邸低沉愤怒的吼声地板震动,楼梯尖叫,灰尘和家具都在嘎吱作响。
突然,一片无声而轻盈的微光撕裂了眼前的黑暗。锋利的刀刃上反射着雪亮的光。
它将空气中稠密的阴气切割开来,地面上,手机摄像头的光再度亮起,终于能够再一次将那窄小的区域照亮。
终于能够勉强窥见周围的情形。。
只见四面八方的粘稠黑暗如同狂暴的飓风一般,旋转着向着大厅的中央聚拢,在飓风眼中央,在那可怕的,几乎能够摧毁一切的风暴深处,身姿挺拔的青年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平静地站在风暴的正中间,就像是咆哮的海面上唯一亮起的灯塔。
无论多么恐怖的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毁。
弯月般巨大的镰刀在他的手中,灵活轻盈的好像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轻薄的利刃好似凝实的月光,轻柔地,迅速地将周围的阴气搅碎。
它是牙。
被搅碎的阴气就像是被咀嚼的食物,被飞快地吸纳入青年的身体。
予茗…
但是……既然如此,他就更不可能同意了。
毕竟倘若他成为所有下属里唯一一个叫王真名的鬼,这也太过特殊了。
叶迦正准备拒绝,却只听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是仰慕我吗?”
叶迦:“……”
“我赠与你称呼我真名的权力,”嵇玄唇角笑意加深,但是声音仍旧平稳淡漠:“你不感到荣幸吗?”
叶迦:“………………”
他用力地咬了咬后槽牙。
妈的,这死小孩。
如果把几年前对方想弄死自己这点放到一边,他还是当时更可爱一点。他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干巴巴地叫道:“……嵇玄。”
予茗…
刚刚转过身,他剩下的话就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只见那个本该昏睡在推车上的青年此刻已经坐了起来,兜帽还没有带起,黑色的额发略微凌乱,他垂着眼,线条优美的侧脸在灯光下越显苍白,而他的伙伴则人事不省地栽倒在地。
男人目瞪口呆着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这时,对方抬起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强光下泛着隐隐的淡金,显得疏远而漠然,平静的仿佛刚才撂倒那个壮汉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叶迦不紧不慢地跳下推车,轻盈无声地落地,犹如一只从高处跃下的猫。
他微笑着打招呼:“晚上好。”
予茗…
青年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就像是冬夜里的洁净的雪地,冰冷的指尖平静地,一点点地向前。
就在即将靠近那枚肉瘤之前
突然,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比他的手掌略大,骨节轮廓分明,极其有力地将他手扣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青年漆黑的眼眸微动,一丝茫然从他的眼底掠过,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手从叶迦背后绕了过来,冰冷的手掌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背后,一个结实的胸膛贴近他的脊背。
对方低沉的声音凑在耳边,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嘘。”
“别看。”
予茗…
她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慷慨地递到叶迦的唇边,诱惑道:吃下去。
吃下去,就能成为她的孩子,她的臣民,她的爱宠。
吃下去就能回家了,回到她阴暗而死寂的怀抱中,感受她的慈爱,成为她的一部分。
嵇玄垂下眼,冰冷的唇落在青年温暖的肩颈。
对方颈窝处的皮肤细腻温凉,如同被捂热的玉石,一层单薄而紧实的皮肉覆盖在还骨骼之上,贴近时几乎能够嗅到皮肤以下血液涌流的芬芳,令人控制不住想要咬住一小块,在齿列间细细地研磨。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嵇玄沉迷地吻着对方脖颈和肩膀连接处那一小块柔软的皮肤,深深地将青年身上还沾染着浓重血腥味的气息吸进肺部,将他舔化,嚼碎,咽下,好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冰冷的,死寂的胸腔。
手掌之下,他能够感受到,对方那长长的,柔软的眼睫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某种小动物的绒绒的毛发,缓慢地,轻柔地刷过他的掌心。
想要收紧手指,将那令他心痒的感觉牢牢地攥在手里,又担心握的太紧,把它捏碎。
破坏的冲动和怜惜的欲望在他的胸腔内打着架。
嵇玄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对方的肩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是他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但是恰恰相反,嵇玄非常清楚,只要对方一清醒过来,就又会变回那个锋利的,残忍的,战无不胜的ace,会毫不留情地用自己的武器划开他的胸膛。
太可惜了。
予茗…
“……”叶迦低声地呢喃着什么,喉音模糊,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地哆嗦着,缓慢地抬起,露出其下漆黑如墨的眼珠:“……饿。”
毫无预兆地,叶迦猛地将嵇玄压倒在地:
“饿。”
他的声音低而软,带着清浅的鼻音,就像是在撒娇似的,但是动作却强势凶猛,极具攻击性,就像是猎食的猛兽,优雅地将自己的猎物摁在身下。
嵇玄微怔。
他抬起眼,猩红色的血瞳死死地注视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沉寂的胸膛突然急促地上下起伏,但却半点都没有挣扎。
叶迦俯下身,嗅了嗅对方的下唇。鼻尖冰凉,缓缓地从男人的脖颈向下滑,轻柔地触碰着对方的皮肤。
嵇玄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暗红色的眼眸变得幽暗深沉,在黑暗中仿佛缓慢流动着的血池。
他抬起手,按住了叶迦的肩膀,掌下也不施力,似乎在鼓舞着什么。
叶迦茫然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喉结。
嵇玄“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但不是疼的。
他的喉结颤了颤,老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嘶哑的声音,就像是被明火燎到似的,干涩到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祖宗,你……”
你这是逼我犯罪。
叶迦低着头,他的大脑里混混沌沌的,就像是被塞入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线团,理智却被压在黑暗的最深处,怎用都无法从下方翻上来。
“饿。”
他低声地说。
那个让他感觉到安心和诱惑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在那瞬间,先前吃下去的所有能量仿佛都失去了控制,在他的身躯里冲撞着,寻找着出口,身体的骨骼和血脉都火辣辣地疼着,但是饥饿却压倒了其他的一切感觉,又麻又痒,在脑海中疯狂而尖锐地叫嚣着。
紧接着,他觉察到,自己的身旁出现了一个格外诱人的味道。
即使他不睁开双眼,依旧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像是在黑暗中唯一亮起的光源,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出光和热,那香甜的气味扩散开来,勾引的他口舌生津。
叶迦松开口,然后再次一口啃在了嵇玄的锁骨上。
这次他咬的很重。
尖锐的牙齿磕破皮肤,甜腥冰冷的液体从伤口中涌出,被温暖的舌尖贪婪地卷走。
嵇玄的瞳孔紧缩。
欲望在蠢蠢欲动,他在自制力极限的边缘徘徊着。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就真的要控制不住地做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了。
事实上,嵇玄并不介意对方吃掉自己。
但问题是,叶迦吃的越多,他就越向着怪物的方向靠拢,就越会逼近那个模糊的界限,母亲也就越容易将他从这边推到另外一边。
如果是以前的嵇玄,他是完全不会介意的。
两个怪物岂不是更相配?
但是……上次在游戏中,差点被捅死那件事给嵇玄敲了警钟,倘若再次操之过急,不择手段,对方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而且还有一个更自私,更强烈的原因在嵇玄的心里作祟。
之前在镜灵幻境中的那三天虽然短暂,但是却给他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发现,自己现在分外怀念的,居然是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自己以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和叶迦相处时的情景。
在厮杀间隙,对方会垂着眼,温柔地喊他:“阿玄。”
可惜,对于当时的嵇玄来说,那还不够。
他还要更多。
他永无止境的欲望将两个人推到了无法弥合的边缘。
但是即使到了现在,嵇玄也依旧没有改变。
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的他会更容易满足。
无论是不择手段地将叶迦锁在身边,还是通过吃掉叶迦,甚至是让自己被吃掉的方式和对方融为一体,这些嵇玄都能接受,而且会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但是,那三天让他变得更加贪婪,也变得更加难以满足。
曾经的愿望再也不足以填饱他的胃口。
比起曾经那些残酷而强硬的方法,嵇玄更希望……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永永远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像是落入蛛网的蝴蝶,在它发觉之前,艳丽而轻盈翅膀就已经被网牢牢地黏住,即使再怎么挣扎也无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