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执着的声响，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指在反复叩击。
祁寒放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财务报表，指尖残留着纸张粗粝的触感和油墨的微腥。他靠在宽大的黑色皮椅里，闭上眼，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都市的霓虹灯光被雨水晕染开，模糊成窗外一片片流淌的、没有温度的色彩，浸透了他昂贵的丝质衬衫，也浸透了骨髓深处那挥之不去的疲惫。
“祁总监，”助理小林的声音从内线电话里传来，带着一丝职业化的犹豫，“有份…私人件，寄件方不明，直接放在您桌上了。”
祁寒睁开眼，视线落在桌角那个毫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袋上，没有任何标识，像一个被遗忘的谜题。他撕开封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几张高精度打印的照片滑落出来，散在冰冷的黑色玻璃桌面上。
那一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声的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照片上是一片花海。
但那不是寻常的花。那是一种近乎燃烧的蓝，浓郁、深邃、带着不顾一切的生命力，层层叠叠地铺展、翻涌，仿佛要挣脱二维的束缚，直扑到观者眼前。
蓝色中又跳跃着星星点点的亮金与灼目的橙红，像被禁锢在深海里的熔岩，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双重气息，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磅礴美感。整幅画作弥漫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浪漫，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理想主义光芒。
祁寒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微微颤抖。他翻过其中一张照片的背面。
一行字，是用铅笔写下的，笔迹熟悉得让他心口瞬间抽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愿你藏于理想主义的花海，无惧世俗的羁绊。
下面，是这幅画的名字：《潇湘》。
他猛地靠回椅背，仿佛被这个名字灼伤。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衬衫传来，却压不下心头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这个名字，这行字……像一把尘封多年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锈锁。
回忆带着强烈的画面感汹涌而至。
七年前。美院老校区，那几株巨大的樱花树开得正盛，风一过，粉白的花瓣便如雪片般簌簌落下。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混合着颜料松节油和植物汁液的甜涩气息。
年轻得还带着未褪尽棱角的祁寒，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眉头紧锁，盯着面前的人。
颜潇湘。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整个春天的阳光，却固执得近乎偏执。他挥舞着手臂，袖口沾着新鲜的钴蓝和柠檬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商业画廊只认钱！祁寒，我们的画不是流水线上的商品！留校，或者一起搞独立工作室，这才是对的！”
祁寒看着那些飘落的花瓣粘在颜潇湘柔软微卷的鬓角，只觉得胸腔里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头。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来抵御对方眼中理想火焰的灼烧。那火焰曾经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负担。
“对？”祁寒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残忍的清晰，字字句句砸在纷飞的花瓣雨中，“颜潇湘，醒醒吧。留校？熬多少年才能出头？独立工作室？房租水电颜料画布，哪一样不要钱？靠你画里那些‘崇高的理想’付账吗？”
他看到颜潇湘眼中的光猛地一暗，像被骤然掐灭的烛火，连带着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祁寒的心跟着狠狠一沉，但一种更巨大的、名为现实的压力攫住了他，推着他把更冰冷的话说出口，仿佛这样就能斩断那份让他痛苦又留恋的牵绊。
“我们不是一路人。”祁寒别开脸，不去看对方瞬间苍白的脸，声音冷硬得像淬了冰，“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你守着你那‘理想主义的花海’吧。”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祝福。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把那个被漫天樱花包裹的、凝固的身影，连同那句脱口而出的、带着刺的“祝福”，狠狠抛在了身后。
花瓣落在他肩头，又无声滑落。
“砰”的一声闷响，将祁寒从冰冷粘稠的回忆沼泽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声音来自隔壁巨大的主展厅。布展最后阶段，这种声响并不罕见，搬运、调试、偶尔的磕碰……但此刻，这声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
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毫无道理却又无比强烈地攫住了他。
祁寒几乎是弹起来的，昂贵的皮椅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几步冲到连接办公室与主展厅的厚重隔音门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
展厅高阔的空间里，灯光已经调试到位，明亮而冷冽，打在那些价值不菲、风格各异的艺术品上，反射出疏离的光。空气里漂浮着新木材、金属构件和高级涂料混合的气味。
布展工人正有序地忙碌着，刚才那声闷响，似乎只是某个工人失手碰倒了工具梯。
祁寒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空间。
没有。没有那个身影。
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一丝自嘲的苦涩涌上喉头。
果然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七年杳无音信，仅凭一幅画的照片和一句旧话，就妄想他会出现？他祁寒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笑？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准备退回办公室的方寸之地。
就在他身体转过大半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展厅最深处，那面尚未悬挂任何展品的巨大留白墙下。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
简单的浅灰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深色的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型。
他微微仰着头，专注地看着那面空白的墙，侧脸的轮廓在冷调灯光下显得清晰而沉静。头发似乎比记忆里短了些，柔软地覆在额角。周身笼罩着一种与这精心算计、处处透着商业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的沉潜气质。
是他。
颜潇湘。
祁寒的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冲撞，撞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周遭工人移动梯子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甚至空调系统运转的微弱气流声，都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颜潇湘似乎察觉到了那道几乎要将他穿透的目光。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双眼睛，依旧是清澈的底色，像雨后的天空。但七年的光阴并非毫无痕迹。
曾经那种一览无余的、仿佛燃烧着所有热情的光亮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质地。像是清澈的湖底沉着温润的玉石，映着岸上的灯火，也映着水流的痕迹。
里面没有祁寒预想中的怨怼、愤怒或是刻意维持的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认出了祁寒，没有丝毫迟疑。
颜潇湘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无法捕捉，像微风掠过湖面留下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然后，他迈开步子，朝着祁寒站立的门口，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祁寒骤然绷紧的心弦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被放大，清晰地叩击着耳膜，也叩击着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祁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声音的控制权，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他张了张嘴，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连自己都陌生的艰涩：
“你……”
颜潇湘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
距离很近，祁寒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下淡淡的阴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松节油、亚麻籽油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那是属于画室和颜料的味道，被时光沉淀后，揉进了一丝沉稳的气息。
他微微仰起脸，目光平静地迎上祁寒眼中翻涌的、来不及掩饰的惊涛骇浪，开口了。
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温润质地，清晰地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中响起：
“这些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让这句话承载的重量落到实处，“我学会了一件事。”
他的目光坦荡地锁住祁寒，那双沉淀了岁月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里，映着祁寒紧绷的面容，也映着某种超越时间、洞悉本质的了悟光芒。
“谦卑地相信未知事物的力量。” (A humble belief in the power of what I didn't yet know.)
这句话，如同一个奇异的咒语，带着颜潇湘特有的、沉淀后的气息，清晰地落进祁寒的耳中。它像一把钥匙，不是开启过去，而是猛地撬动了某个被祁寒自己用层层现实铁板焊死的闸门。
谦卑。相信。未知。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带着一种近乎神谕般的重量，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樱花树下挥舞着手臂、眼中只有纯粹燃烧火焰的颜潇湘，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在祁寒灵魂深处引发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那些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锋利言辞、那些精心构筑的理性壁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一个名字，带着七年积压的重量和此刻汹涌到令他窒息的冲动，冲破了他的唇齿，低沉而沙哑地唤出：
“潇湘……”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形的绳索被挣断了。
祁寒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近乎失态。他伸出手，不是去握手，也不是礼节性的触碰。那只骨节分明、惯于在合同和财务报表上签下决定性名字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地、几乎是有些蛮横地，攥住了颜潇湘的手腕！
手腕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麻布料传来，带着活生生的体温和脉搏的跳动，真实得令人心慌。
祁寒的手指收得很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腕骨坚硬的轮廓。颜潇湘似乎微微震了一下，但他没有挣脱，只是抬起眼，更深地看向祁寒。
那目光像沉静的湖，无声地容纳着对方此刻所有外泄的激烈情绪。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失去了耐心，不再是试探性的敲打，而是骤然间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上，发出连绵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整个城市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和喧嚣之中，展厅内精心布置的灯光在水幕的折射下变得光怪陆离。
在这片由暴雨制造的、隔绝天地的巨大噪音里，祁寒的声音却穿透了水幕，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情绪，直直撞向颜潇湘：
“比如……重逢？” 他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紧紧锁住对方。
时间在雨声的轰鸣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
颜潇湘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祁寒，那双沉淀了岁月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祁寒此刻紧绷的轮廓——被雨水折射的光线切割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真实。里面翻涌着祁寒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急切、质问、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更深邃的东西。
然后，颜潇湘动了。
他极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去挣脱那只紧箍着自己手腕的手，而是就着被祁寒抓住的姿势，向前，倾身。
一个主动的、带着决断意味的靠近。
距离瞬间消失。
属于颜潇湘的气息，不再是隔着一步之遥的淡淡萦绕，而是铺天盖地、毫无保留地笼罩下来，瞬间侵占了祁寒所有的感官。
那气息复杂而浓烈——是松节油挥之不去的微辛，是亚麻籽油特有的温润厚实，是各种高级颜料混合后独特的矿物和植物气息，是画布纤维的淡淡味道……所有这些属于艺术、属于创作、属于颜潇湘过往生命核心的味道，被七年时光的尘埃温柔覆盖、发酵，酿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底蕴。在这底蕴之上，此刻又奇异地糅合进了一种……风尘仆仆的、带着室外雨水清冽的微潮感。
这气息霸道地钻入祁寒的鼻腔，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理性的防御。它像一个活生生的、带着温度和重量的信物，裹挟着漫长分离的尘埃、无声坚持的孤寂、以及此刻终于交汇的宿命感，沉重地、不容抗拒地压在他的心上。
祁寒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指，在那气息袭来的瞬间，无法控制地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存在感，牢牢地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哗哗的巨响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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