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简泽明便驾车去美术馆,晨曦漫过森林美术馆的玻璃穹顶时,宋词正踮脚调整《欲望》展柜的射灯角度。简泽明站在不远处看她,黑色高领半袖配红色格子短裙,发尾沾着片樟树叶,倒比展厅里任何艺术品都生动。
“小心摔着。”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脚踝,指尖触到细腻的肌肤,“雇的展陈师是摆设?”
宋词低头瞪他:“你不懂,这画的光影要藏三分露七分才够味。”她跳下来
话音未落,入口处传来风铃轻响。穿月白对襟衫的女人站在《暮日》前,乌发用木簪挽着,手里捏着本线装《历代名画记》,正是美术历史学院的研究生导师沈知意。她抬眼看见简泽明,握着书脊的手指猛地收紧,书页边缘卷出褶皱
“泽明?”沈知意的声音清润如古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是你。”她的目光扫过宋词,在她那枚龙石种翡翠平安扣上停了瞬,忽然笑了,“没想到你都结婚了。”
简泽明侧身将宋词护在身后,语气平淡:“介绍一下,我太太宋词。知意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应该是在研究魏晋书画。”
“沈老师好。”宋词上前半步,主动伸手,指尖在触及对方袖口时微微一顿——那是件缂丝袖口绣着“日月”显然是旧物
沈知意回握时故意用了巧劲,指甲几乎要嵌进宋词手背:“亏泽明还记着,宋小姐看着面生,是学艺术史的?”她松开手时理了理衣襟,“泽明以前除了研究香就是研究画,我以为……和他有话题的是专家呢”
“业余爱好而已,沈老师研究顾恺之?”宋词忽然转向临摹台,拿起支紫毫笔,“我倒觉得《女史箴图》里那句‘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最有意思。”她蘸了蘸朱砂,在宣纸上点出颗朱砂痣,“就像有些人,总把‘当年’绣在袖口,却忘了《世说新语》里‘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洒脱。”
沈知意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她专攻魏晋文学,怎会听不出宋词的深意——用顾恺之的箴言暗讽她只重虚饰,借王子猷的典故讥她执念太深,字字不离古籍,却句句直刺人心
简泽明低头时正撞见宋词耳尖的红,忍不住在她掌心捏了捏——这小丫头,用起典故来比他谈生意还厉害
“宋小姐对古画很有见解。”沈知意很快稳住神色,“我最近带学生校勘《画云台山记》,总觉得顾恺之的构图逻辑像团迷雾。泽明大学时懂这个,他当年给我批注的《论画》手稿,现在还在我的保险柜里。”她抬眼看向简泽明,眼尾浮起浅红,“泽明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去学院讲讲‘迁想妙得’,也让学生们学学什么是真正的画魂。”
这话像幅工笔画,层层叠叠都是试探
宋词却忽然笑出声,提笔在朱砂痣旁补了朵兰草:“沈老师怕是忘了《文心雕龙》里‘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她把笔搁回笔洗,墨汁在清水里晕开墨荷,她话锋一转,看向负一层,“对了,我的新作《欲望》刚开展,沈老师要不要品鉴?”
负一层的展厅暗如寒潭,只有《欲望》被十二盏射灯包围。画布上缠绕的荆棘中,藏着双琥珀色的眼睛,既燃着野火又凝着冰霜,正是宋词以自己为原型画的自画像
“这幅画讲《左传》里的‘欲败度,纵败礼’?”沈知意的声音在空旷展厅里发飘,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
“是讲《论语》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宋词站在画前,光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棱角,“就像有人想要月亮,便凿舟求剑;有人知道月亮不属于自己,便临水观月。沈老师觉得,哪种更合孔夫子的意?”
沈知意望着画中那双清醒的眼睛,忽然想起大学时的简泽明。他在图书馆给她讲《平复帖》,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那时她不懂,此刻看着宋词才明白,真正的风骨从不是旧字,而是藏在眼底的坦荡
“这幅画多少钱?”沈知意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美术馆经理林深刚报出七百万的价码,她已从包里摸出支票本:“我买了。”笔尖划过纸面时微微发颤,“挂在学院美术馆,让学生们看看,什么是‘欲而不贪’”
签完支票,沈知意走到宋词面前,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宋小姐的画,比《洛神赋图》还烈。”她看了眼简泽明,眼底的执念终于化去,“难怪愿意收心。”
看着沈知意远去的背影
宋词却靠在简泽明怀里耍赖:“我是不是太凶了?”她指尖戳着他的西装纽扣,“会不会显得我很小气?”
“不会。”简泽明低头吻她发顶,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嗯,宋小姐文学典故用的很顺手啊,用《诗经》的‘言者无罪’当盾,以《庄子》的‘夏虫不可语冰’为矛,既没失体面,又护了双方,厉害得很。”他牵起她的手往临摹台走,“不过下次能不能换个典故?我怕沈老师回去翻《全唐诗》找场子。”
晨光穿过玻璃幕墙,在宣纸上投下菱形光斑,他的笔锋带着颜真卿的刚烈,却在“德”字处刻意收了力道
“喂,”宋词抢过他手里的狼毫笔,在“德”字旁边画了只小狐狸,“今晚回家讲《捣练图》,我要听你讲三遍!”
简泽明捉住她作乱的手,墨汁蹭在她手腕上像朵墨梅:“遵命,宋馆长。”
展厅外,沈知意将那本批注过的《论画》扔进樟树林。风吹起书页,露出当年简泽明写的批语:“画者,心印也,非关外物。”她忽然笑了,原来他早说过答案,是她自己执迷不悟
而负一层的《欲望》仍在射灯下沉默。荆棘里的眼睛望着相拥的两人,忽然在光影中漾起笑意——所谓欲望,从不是占有,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