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风啸声凛冽,卷起黄沙砸在人脸上,地上的土炙热如灼,烤得草木枯黄。千米开外是敌军列阵,黑压压一片铁甲声铿铿,对面高高站在阵中央的胡络大汉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喊些什么,战鼓已鸣了三声。我忽然有些口渴。
“杀!”
将军的嗓音高亢嘹亮,惊起天边许多老鸦和鸠,刚刚还呼啸的风都被喝止了。我也被吓得一激灵,便带头冲杀过去,以往是要擂鼓之后才会下令冲锋,不过,兵者诡道,这些道理我也是懂的。我方将士那恢弘的气势一点不弱于阵前的蛮夷,兵刃相接,电光火石。越是冲得深入,敌人便愈发得多,我的视野都被这杂乱的敌军搅乱了,不识哪个是西东,只觉得天昏地暗,战鼓声、搏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漫是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吸入鼻腔里难受得很,耳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模糊,大脑都空白了,只寻得哪处能落脚,便往哪处踩去;若是一个不小心踩到铁甲,便痛得我止不住嘶鸣。
烧得透红的太阳正逼向远处的沙塔,天上一群闻到血气的渡鸦盘旋着,我看到那片黑压压的敌人追着夕阳狂奔,卷起漫天烟土。将士们在欢呼,将军在放声大笑,我只觉得有些血粘在身上,黏糊糊的很是难受;浑身都出了汗,风一扫过有些寒;口好渴。
夜晚,将士们点起篝火,在先前那一役以西五里处安营扎寨,柴木被烧得劈啪作响,一股火在上面窜着,空气里弥漫着肉香和酒香。我大口喝着水,也顾不得这浑浊不堪的水里混着多少泥沙,只觉得咸腥,越喝越渴。这边塞的水就是不如京都的水好喝!马倌抱着一团干枯的黄草丢到我面前,又是这糙口粮,这等劣草我已经啃了月余。我抬头扬蹄嘶鸣宣泄着不满,将军从远处走来往我嘴里塞了一把红彤彤的小果子,酸涩难吃!看着哈哈大笑的将军也扬了一把进自己嘴里,然后龇牙咧嘴翻着白眼,我心满意足地低头啃着那口感如蜡的粮草。
我是将军的战马,我很想念京都肥美的嫩草。
将军捋了捋我的鬃毛,拍了拍我的颈子。我都懂,你不必感到愧疚,待边疆平定,咱再回京都过那上等日子。我侧过脑袋蹭着他的髯须,豪爽的笑声回荡在耳畔。只是这月余的冲杀,震得我耳朵不如往日那般灵敏,现在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窗纱。
右裨将的马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哎你知道吗,听说我家祖上是的卢,那我也差不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要是的卢,那我就是赤兔。”
“快得了吧,人赤兔可是咱马界战神,我可看到了你今下午让将军一嗓子吼一哆嗦。”
“你就说我冲得快不快吧!”
“快快快,你说咱啥时候才能回京都啊?”
我看了眼栖在枯树上的老鸦,惨白色的月亮在它背后,散发着霜色。嘴上说着快了吧,但心里还真是没底。我有点不记得这月余我们推进了多少,数百里应是有的吧?反正一路杀来,只管向前,未曾折返过。想着想着,困意便涌了上来,朦胧间我又回到了京都,又见到了那同仁堂的小花马。
小花马是去年将军负伤回京休养时遇见的。
彼时将军凯旋而归,虽身负箭创却春风得意,全然把苦痛忘在脑后。自打进了京城的城门,百姓便是夹道欢迎,锣鼓喧天。将军骑在我背上,高挺着脊梁,那伟岸的身躯配上一身金甲,可谓是战神般的英姿。百姓们齐声喝着将军的名字,将军不停地点头致意,还以微笑,我不由得也扬起脑袋,分享着这份荣耀与威望。
候在皇宫里的马厩,太仆亲自为我洗刷着毛发,嘴里嚼的那都是御马才能吃上的上等草料。我给宫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御马们讲述着前线战场上的危险与残忍,讲将军立下的赫赫战功,讲我们一同杀入敌阵,讲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给那些个御马都听呆了,他们哪见过那等阵仗,每天只是在三宫六院里溜达一圈,偶尔随圣上出门猎个狐打个鹿,对我这种刀尖舔血的经历纷纷表示钦佩和羡艳。
我还没有叙说完我的精彩马生,将军便牵着我离开了皇宫,脸上掩盖不住的自豪与欢欣,不必说,那圣上定是赐爵封侯,赏赐百金。圣上许他三月圣假,让他在京都好生养伤,所有的药材都管御医索取,赏赐佳丽与丫鬟好生伺候。但将军谢绝了皇上的好意,皇帝不解但我知道,这将军定是要去寻同仁堂的大小姐,若是不辞了这些好处,便免不了佳人吃醋、空吞情苦。
我记得将军与她相识时,她才年方16,却已然是一副娇媚模样,云鬓冉冉、细眉似柳、雪肤花貌。因不愿做个深闺千金,带了些私房财物偷跑出来,出了京城乱闯,一路靠着家传的医术赚着路上的盘缠。彼时恰巧将军患上了头疾,总感觉隐隐作痛不知病根,遇上了在外云游的正值豆蔻的她。这小姑娘医术着实高明,三针下去便医好了将军的头病,只是撒谎的手段不怎么高明,谎称年已二十被将军一眼识破,只得乖乖被将军护着送回京城。虽然她嘴上一万个不服气喊着将军恩将仇报,但我听起来都是些娇嗔,字里行间藏不住那股仰慕之情。
后来在外征战,将军与小姐书信往来从未断过,如今将军有个什么伤创,也都美滋滋地找小姐医治。
那小花马便是在多次将军光临同仁堂的时候,在后院熟识的。将军与小姐情投意合,我与那小花马也是巧结良缘。就是不知道下次相遇是什么时候了……
梦里的世界可真好啊,阳光温润、水冽草肥,青石板路修得工工整整,踏上去清响回荡在市井深巷,满身都是轻松。
我们在边塞穿过黄沙,穿过峡谷,穿过敌营,时战时停,边打边议。蛮夷起初提出要划沙而治,以祁连山脚为界,井河不犯,将军撕碎了议和文书,斥退了蛮夷的来使,杀将过去,又往西推进了二十余里;蛮夷又提出要割地以赠天朝,只愿将军撤军不再向前突进,将军哈哈大笑,讥讽蛮夷大势已去还妄图负隅顽抗,几经冲杀,又往西推进了二十余里;蛮夷最终妥协,承诺减军过半,赔款十万金百万银,退守蛮夷之地不再骚扰天朝,愿以臣子附属之姿年年朝贡,只求将军撤军。
边陲平定,三军大喜,将军战功当居首位。
返京途上,踏过一路的风霜雨雪,旌旗抖擞着,王朝雄师凯旋而归。将军能再次见到同仁堂大小姐,我又能再次见到小花马。回程路上将军对我说,这次回京,许是再也不必出征御敌了。
是啊,将军已经平定了外忧,边关已固若金汤,现在是四方来贺前所未有之强盛,将军已天下无敌,天朝已天下无敌。
沿途经过的城郭村镇,所到之处皆是万人空巷,锦食美酒收不胜收,他们赞誉将军为战神、为武圣,感谢将军为我朝开辟太平,盛赞将军为我国之栋梁。将军盛情难却,一路都是醉醺醺的,虽然已经年关将至,但所到处却全是春风扑面,雪花落到王土上,给天地化上了银妆。将军高兴,士兵高兴,我也高兴。
到了皇宫处,将军披上了圣上御赐他的黄袍,挺直了脊梁入朝觐见。门口有太监阻拦,说将军面见圣上应当卸甲去械。
将军乘着酒意,有点恼地反驳道:“圣上御赐我黄袍,给了我着甲执剑上朝的特权,你有何资格阻挡?”
老太监紧着眉头,看将军这般得意的姿态,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退到一旁。将军得意洋洋地大步走上金銮殿,只待加官进爵。
可是皇上正襟危坐,一脸寒意,面对着文武百官,大声质问将军为何不跪。
将军不解,不跪曾是御赐的圣恩,但还是单膝跪地,双手作礼。
圣上说:“爱卿,今八方之敌已降,朕也没什么能赏赐你的了,不如赐你个解甲归田,赏万千金银度余生之乐如何?”
将军更加不解,疑惑发问:“微臣不明白圣上什么意思,臣正值勇武之年,可为陛下效肱骨之力啊!”
“那爱卿的意思是,想要再进一步,再立战功?”
“臣正是此意。”
“放肆!你还想立什么战功,还想进什么官职?难不成是觊觎着朕的位置,想要称王实现霸业?!”
皇上暴怒,拍着龙椅赫然而起,指着殿下的将军眦裂嚼齿,文武百官中窸窸窣窣细声私语。这一吼吓退了将军的酒意,他慌张地解释着自己绝对忠于圣上,绝无二心。可是皇上步步紧逼,只问他是不是想要反,想要天下百姓心中只装得下他的威名,想要这普天王土,都交到他的手上。
藏在殿中的刀斧手绕柱而出,半抽白刃蓄势待发,将军环顾这一周的敌意,不敢抬头看盛怒的龙颜,只是颤抖着声音求着圣上息怒,发誓不会对圣上有任何非分之想。
将军想不明白,为何圣上会这样想,自己赤诚的内心,装的全都是对圣上的忠义。
最终,将军辞了官,卸了甲,归还了御赐的黄袍,将砍下了万千敌将头颅的宝剑跪还恩主。光彩条条地凯旋,从宫殿出来变得孓然一身,身形苍颓,归于布衣。
我分明看到来马厩牵引我的那个将军,身形不再似往日那般伟岸,他曾引以为傲的美髯,如今竟有些凌乱。看着将军这一身的布衣,我知道,我今后再也没有新的谈资可供京都中的同类们吹捧了。
我对小花马说,这皇上真是冷血无情,将军为他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小花马似懂非懂,只是说如果她是皇上,她断然不会这样做。可我们只是马,又怎么能揣摩得清人类的心思呢?我吃着京城里上等的草料,吃到嘴里却似乎没了往日那份味道,我看着漫天飘落的雪,只觉得这世间徒增许多凄凉。
我说我累了,我先睡一觉。小花马点点头,兀自在一旁踱步。我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飞沙卷石的边疆,渡鸦的凄声回荡在峡谷中,我梦到了混着泥沙的咸水,梦到了枯草干叶混杂的劣质草料,梦到了战鼓轰鸣,敌军数众列于百米开外,梦到百万雄师上下一心,凭满腔报国之情嘶吼着挥舞着长枪杀将过去。
就这样相安无事,我和将军度过了远离战火的十余年,他日日劈柴喂马,闲暇时舞着他那套独步天下的枪法,我看到他两鬓间生出来许多白发。说来也可笑,连年征战都没有让他变老,闲赋在家却让往日悍将变得一副寻常老百姓模样。他每日都会来精心护理我的毛发,带我出去疾驰,可是终究是岁月催着我们老去,我感觉体力不再,奔走几里便有些步伐凌乱、气喘吁吁。
马终究是老得比人要快啊。
这天我看到一行人马唐突地出现在我家门前,将军毕恭毕敬地跪地迎接。领头的是个太监,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金色的卷轴展开读着,什么西线战事吃紧蛮夷卷土重来,今御诏将军挂帅三军,平定西部之乱。
将军接过圣旨,转过身来问我,愿不愿意再随他去地狱门前走上一遭。我看了看大小姐一脸忧虑地矗立在门前不知所措,小花马歪着头不知道这道圣旨对于这个家意味着什么。我闭着眼睛靠在将军额头上,听到将军的心跳渐渐奔涌。
离开京城那天,大小姐站在城门处西望,久久不肯离去。我听将军对她说,许她三年,定能再次凯旋。
重返西域这天我觉得这一切有些陌生,风沙大到我睁不开眼睛。渡鸦们立在路边的乱石上,有气无力地鸣叫着,烈日高高挂在天上,将万物之主的盛气倾倒在山野间,烤得满目荒凉。白骨曝于荒野,蛇蝎满地横行。
突然战鼓阵阵,远处山崖上冒出黑压压一片人头,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喊着些什么,弓矢、巨石一股脑向我军处袭来。将军紧握缰绳示意我高扬前蹄,几支飞箭插在方才我站立的土地。将军高声呼喊着,原本被突袭惊散的阵型又聚拢到一起,层层叠叠阵列开,盾手挡在前方,箭手向高处回击,左右裨将各领一队人马向两侧奔走迂回,将军坐镇中央提振着士气。身后竟也噪声雷起,黄烟漫天、飞沙走石。
将军当即环视高呼,带领一队精兵向后方冲杀过去,手中宝剑十几年没能饮过鲜血,白刃既出便是神挡杀神。我直管往前奋勇直冲,遇到敌军便变换一下步伐,与将军默契无间,一时间数十敌军被砍翻下马,对手仿佛有些怯敌之气弥散出来。随着将军一声怒吼,我军继续向前厮杀,蛮夷沉寂数载殚精竭虑地想要恢复军队战力,竟还真养出这批兵强马壮的悍军;但将军的神勇自在蛮夷之上甚远,宝剑银光所及,尽是死尸一具。
此役大胜。
又连战连捷。
蛮夷首领迫于天朝军威再次提出议和。
我和将军威风凛凛走在前头,左右副将紧随其后,他们三人走入敌军帐中,我与众将士守候门外。
忽听帐内杯盏破碎之声,众刀斧手从屏障后悉数杀出,一时间帐内刀剑声、惨叫声乱于耳畔。众将士慌乱间乱了阵脚,待重整阵型已损失近半。我焦急地拼命撕扯着拴着我的缰绳,我要去救我的将军!周遭两股军队拼杀着,都杀红了眼,根本顾不得什么战法战术,你捅杀我,他刺穿你,一群人乱做一团,死伤者无数。
我拼尽力量甩动着脖颈,我定要把这绳索扯断,我的嘴角磨破了,鲜血汩汩淌下,染红了马厩的水槽;我嘶鸣着,前蹄蹬踏着马厩的木栏,双腿也皮开肉绽。终于我扯开了,我奔向敌帐,满身是血的将军刚好杀出来,翻身跳上我的后背。我们一路奔杀,左突右闯,箭矢从四面八方飞向我们,黑压压的敌军包围着我们。
我感觉有些气喘不足,张大口使劲攫取着空气,血腥味麻木着我的味蕾、嗅觉、触觉。我只觉得四条腿如朽木般枯槁,如铅石般沉重。我还在跑,被敌军的壮年之马撞到,便是一阵趔趄;我扬起前蹄蹬踹,感觉对面的马匹巍然不动。我不能倒在这,大小姐还在等着将军凯旋而归。
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黄沙,跑过了山岗,跑到了护城河畔。城门大开,援军奔驰而出,杀退了身后追兵。我前膝一软,跪倒在地。我觉得天旋地转,看到天空被染上一层血色,我感觉到口干舌燥,听到的所有的声音都在渐行渐远。
我最后感觉到将军颤抖的手按在我的颈子上,他的体温渐渐感知不到,他的眼泪落在了我身上。
愿来世还能做你的战马,希望西域也能长满肥美的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