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多不公,以血引雷霆。瓢泼大雨不断冲刷着,地上蜿蜒的血色很快便由浓转淡,直到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残忍酷烈的痕迹。
站在雨中的范闲全身湿透,双目猩红,他不错眼地盯着趴在凳子上血肉模糊早已没了气息的赖名成,这一刻脖颈仿若被人死死掐住一般,难受憋闷得近乎窒息。悲痛、内疚、不解、迷茫等等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人溺毙!
范闲(恍恍惚惚,神色颓丧,脚下踉跄几乎摔倒,原本的志得意满早已被血淋淋的残酷打击得七零八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羡鱼(站在廊下遥遥望着,一阵冷风猛然灌入口中,喉咙干涩发痒)咳咳咳……
燕小乙殿下!(神色一紧,赶忙上前轻轻拍背顺气,生怕他像不久前那样咳到岔气晕厥)
李羡鱼无妨。(摆了摆手,勉力压下喉中腥甜,但此时苍白的脸色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燕小乙(见此如何敢放下心来,扯了扯嘴角,正打算以长公主为由劝他回去休息,余光瞥见形容狼狈的范闲气势汹汹而来,眉头皱得更深,只得暂且按下不提,却并未退至一旁,而是守在身侧小心提防)
范闲(嗤笑)现在你满意了?!
李羡鱼小范大人抬举我了,任何人都无法左右陛下的决定,本王自问没这个本事,更没资格。
范闲赖御史又做错了什么?!他鞠躬尽瘁,一心为国为民,可谓大公无私!可忠君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庆国的律法!这就是庆国的公道!天理何在?!!!
范闲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这回儿把陛下一块参了,所以就非死不可?!那之前那些指着陛下骂的言官谏臣何以能全身而退?
李羡鱼(果然是气糊涂了?就你我现在这势同水火不两立的敌对关系,范闲啊,拿这种需要知心人开导启发的问题来问我,你确定真的合适?)
李羡鱼不可否认,赖御史敢于直言进谏,确实尽职尽责,但凡事过犹不及。从他决意借鉴查院情报网追查六部贪腐的那一刻开始,即便没有今日议政殿之事,他这条命也保不住。
范闲!!!(愕然瞪大双眼)什么叫保不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羡鱼(哑然失笑)我敢说,你敢信?
李羡鱼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倒不如换个人给你解疑释惑,比如陈院长。毕竟比起我,他更能取信于你。
话至此处,范闲恍然惊觉自己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就算李羡鱼真的知晓什么内情,以两人对立的立场以及不可调和的关系,他不挖坑顺手把自己埋了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有如此好心吐露隐情?
范闲(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是被赖名成之死刺激得魔怔了,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这位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宸郡王并没有那么面目可憎?!攥紧拳头,深深剜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燕小乙(下意识摩挲拇指上戴着的浅碧玉韘,眸底飞速掠过一抹暗芒)
李羡鱼赖御史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但死者为大,燕侍卫且去打点一番,免得他死后赖家还不得安生。
左都御史赖名成今儿个在朝堂上再三进谏,可谓是杀疯了!他先以范思辙私开抱月楼有辱官声为开胃菜,奏请庆帝将范家父子该降爵的降爵该贬职的贬职,紧接着又以范无救将抱月楼命案凶徒杀人灭口一事,弹劾二皇子李承泽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继而以其收买官员之财帛来源不明为切入口,恳请庆帝重新追查其与长公主李云睿涉嫌的北齐走私案。
然而这还不算完,赖名成直言鉴查院权势滔天却法度不明,建议将其解散并分权六部,最后又放出大雷~参庆帝上梁不正下梁歪!
文死谏武死战,对赖名成而言被赐廷杖而亡是虽死不悔,但他今日三谏得罪的人可不少,只要有心人稍加运作,赖家覆灭不过转瞬……
燕小乙(心领神会,点头应下,复又顿了顿)那殿下一个人在这儿……
李羡鱼(掩在袖下的手指节泛白)无碍,你且去,我待会儿再回府。
此处距离马车停放的宫门并不远,况且暗中还有不少人跟着,如此这般燕小乙躬身行了一礼,随即不再耽搁片刻,径自离去。
不多时,苦苦强撑的李羡鱼脸色已然白得不像话,他偏头连续吐出好几口血,扶着柱子脱力似的一点点往下滑,整个人显然虚弱到了极点……
李羡鱼(才第二次…这幅身子骨就已经快到极限……往后该…该如何……)
李羡鱼(呼吸急促,浑身发冷,耳中嗡鸣不止,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攥紧垂落胸前的吊坠,意识却渐渐陷入混沌)
洪竹殿下小心!(心惊肉跳,赶忙冲过去堪堪将人揽住扶好)
李羡鱼送我…回府…别让…母亲……(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彻底昏死过去)
却说另一边,范闲出宫后经过几番犹豫纠结,本来回府必经的鉴查院也特意绕远路避开,转头就去了与宸郡王府仅有一墙之隔的郡主府。
以女子之身开衙建府这京都独一份的殊荣,于林婉儿而言并不能左右心境,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份爱屋及乌的荣宠全凭当今好恶喜怒。倘或有朝一日从云端陡然跌落尘泥,古往今来并非从无先例……
范闲(滴米未进,从白日一直等到月上柳梢,方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林婉儿(进屋坐下后抬手揉着酸疼的膝盖,半晌后微微一顿)范闲?
范闲婉儿,是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瞥见她手上的动作,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又去佛堂跪经了?你们怎么都信这个?要真是……
林婉儿(迅速捂住他的嘴)心诚则灵!
林婉儿为哥哥诵经祈福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倘或什么都不做,我这颗心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范闲(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按着她腿上舒筋活络缓解酸痛的穴位,直截了当)来之前我们见过,难道你就不怀疑是我做了什么?
林婉儿(怔愣了一瞬,随即笑道)若我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这会儿是不是就该哭出来了?
范闲自然清楚林婉儿待自己的心意,但人生在世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不希望发生的事到最后往往都会变成现实。他怕林婉儿将来夹在自己与李云睿母子之间左右为难,更怕她因为种种不可预知的变故与自己形同陌路,分道扬镳!
无论是兰因絮果,抑或劳燕分飞,都不是范闲所能坦然接受的,这不该是他们的结局……
范闲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倘若这些充满假设性的词汇,林婉儿并不喜欢。当一个人说出这些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已然在潜意识里设想了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并做出了相应选择。
林婉儿(面色沉凝,冷肃而决绝,早已不复往日温婉)将来之事谁都无法预料,但既然你执意要一个答案,哥哥因你所伤哪怕一分一毫之日,你我便一别两宽,死生不复相见!
范闲婉儿!(心绪激荡,已然红了眼眶,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神色哀切)可是当初得知林珙之死的真相,你明明没有……
林婉儿这不一样!
林婉儿是喜欢范闲没错,但她有血有肉,是有思想有感情更有私心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金丝雀一样的男人附属品。林珙于她而言远不及哥哥李羡鱼重要,所以她不会为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范闲,可当遭受一切的人换成李羡鱼,那就另当别论了!
林婉儿(深吸了口气,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失态)世人皆知我是林相私生女,但事实上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极少与林家人接触,除了一点血缘关系,又谈何感情亲厚?
林婉儿可哥哥与林珙不同,他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母亲待我一向冷淡,只有他毫无保留捧着一颗真心疼我护我!但凡事关他的安危,我岂能无动于衷?!
范闲(闻言换位思考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范府就有个超级兄控,一旦自己有任何差池,若若绝对是冲在最前头杀得最狠的那一个)
范闲我明白,你别急,慢慢说…慢慢说……(边说着边轻轻拍背顺气)
林婉儿至于林珙之死,于理,是他心怀不轨,参与牛栏街刺杀在先,你为自保求全也好,替藤梓荆报仇也罢,这些都无可厚非。于情,身为父亲的林相都能在明知四顾剑不可能是杀人凶手的情况下顺势妥协,我这个名义上的妹妹难道还要不管不顾地质问追究?
范闲(惊愕抬眸,未曾想还有这样的内情,都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忽然有些看不透林相在那之后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既如此,为何他不反对你我的婚事?
林婉儿(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林婉儿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经过多年悉心调养,身子早已恢复到与常人一般无二的状态,但她不喜周遭充满功利的交际,交心的闺中密友也只有叶灵儿一个,可这并不代表她只有爱吃鸡腿这一个特质。
有母兄珠玉在前,林婉儿的灵心慧质、眼界格局以及政治敏锐度出类拔萃,只是除了哥哥李羡鱼,旁人素来只当她是个一碰就碎需要细心呵护的瓷娃娃,哪里还瞧得见那不让须眉的隐曜光芒?
至于红颜知己遍地开花的范闲,他谈论政事,询问意见看法只会找北齐暗探司理理、圣女海棠朵朵,再不济还有妹妹范若若,在林婉儿跟前提及这些是从未有过的。
范闲(听出言外之意,讪笑两声,极力掩饰此刻的心虚)婉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问。
林婉儿(点到即止,只要他不越界逾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行)
范闲(眼见她美眸流转,低眉一笑,一时间痴痴盯着,再也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