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海底看见了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美丽场景，有动漫里黄白相间的小丑鱼，有凝聚在一起的荧光蓝热带鱼，还有匍匐在水底蠕动的魔鬼鱼。
各色有着生命气息的珊瑚，育养着古怪的海底微生物，似乎并不太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可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无数海底气泡中央，向我举起的镜头。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透过小小的go pro镜头捕捉我，一板一眼举起的剪刀手。
虽然那时他也没有笑，可我分明感觉到，他是温柔的。
他曾经也是温柔的。
———
从澳洲回来之后我履行承诺，第一时间拨通了薄述的电话。
他一秒就接通了，开篇先问了我很多有的没的，再三确认我回家了之后，急忙从隔壁跑来找我了。
这人从六岁和我初识开始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那大概是我跟他通过最长的一通电话。
他见到我时先拿目光很紧张的从上至下打量了我一遍，才像是真的放下心来。
姜姒衣你看，我没骗你吧，真没缺胳膊少腿。
薄述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拎着满袋子的菜跑到厨房里去准备给我做饭。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脑海里有在神游。
他煮的是我最爱吃的番茄浓汤面，家门口出去右转小巷最里头那家面馆买的生面最劲道，先前我去他家蹭吃蹭喝的时候，最爱吃这一口。
“薄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偷吃他放在案板上的火腿肠，边岔开话题问他。
薄述撒面的手明显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就跟以前一样。”
薄述是隔壁邻居薄爷爷捡回来的孤儿，他被捡的时候才不到六岁，而薄爷爷在遇见他之前一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身体倒是硬朗，只是经常咳嗽，爱抽烟。
薄述你呢。
薄述决定好跟谁了吗。
好吧，我真的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随便，”我丧了气，靠在冰箱上，目光朝厨房外面看，“他们谁要我我跟谁。”
其实那个年纪的我心里就有了答案，才刚分开就彻夜不归的父母，这个家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番茄浓汤面烧好了，薄述端着属于我的那一大碗放到餐桌上，还细心的擦拭干净许多天都无人使用的筷子，递给我时我看见他被碗烫红的指节。
“谢谢大厨，我开动啦！”
我埋下头去大口吃面，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他，面的蒸汽不知不觉煽红了眼。
餐厅里很安静，只听得见我吃饭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橘子糖，放在我的碗旁边，似乎斟酌了很久才开口：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家门前那棵橘子树上刻字，你说你会永远保护我。”
“我问你，永远是多远。”
“你告诉我，这很难说，等我们长大了以后，都会有各自的生活，要工作、要实现梦想，谁都无法预估未来…”
我知道薄述抬起头在看我，可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直到他捏住我的手，指隙的力量紧了又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也很坚定。
薄述姜姒衣，我只是怕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照顾你。
薄述保护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给我一次保护你的机会吧。
薄述所以，你最后确定要去哪里落脚，记得告诉我，好不好？
好，当然好。
我听见我自己这样回答，不曾有丝毫的犹豫。
面对薄述我向来是心软的，小时候心软他受欺负，挡在他面前跟别人打架斗殴；长大了心疼他总是不开心，少言少语，于是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里都会加上一句，希望薄述能真正的开心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把他当亲弟弟一样保护着，而我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设定。
可在我未曾发觉的时候，薄述已经逐渐长成了少年，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受欺负会在我身后偷偷抹眼泪的小孩，而是嘴里信誓旦旦说着要反过来保护我的大人。
我的好弟弟长大了，从今往后，我也不是没港湾。
饭点之后，我躺在沙发上睡觉，薄述则拿出习题本靠倚在沙发边上看。
迷迷糊糊间一阵电话铃将我吵醒，薄述的声音安静地飘浮在半空：
“醒醒，阿姨的电话。”
是妈妈！
说不期待是假的，虽然父母不曾管我太多，但我心里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会不会他们有一方也能恳切的要我。
接通电话之后，先传来了一阵忙音，我叫了好几声妈妈，可是无人回应。
漫长的沉默之后，对面像才听见：“喂？是衣衣吗。”
“妈妈。”我重新整理好情绪，妈妈的语气说不上急迫，甚至是有些冷漠。
“嗯，衣衣啊，妈妈跟爸爸商量好了，他已经在帮你办香港那边的高中入学手续…”
我的耳朵在那一秒轰然溃鸣，逐渐听不清楚妈妈一字一句慢慢地、冷静地说出来的话，她表现的太从容，就好像满不在乎的丢掉一个玩具。
而我就是那颗弃子。
“衣衣，听明白了吗。”
“…明白。”
薄述捏了捏我的手，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神情无比的认真。
“明白就好，妈妈挂了啊，记得给你爸打电话。”
手机一瞬滑落，在地板上掀起一声脆响。
我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提前预料到了，又好像被妈妈的言辞重创，有两个声音不停地在脑海里打架，一个是麻木、另一个是不甘。
薄述去哪里。
他还捏着我的手，语气很轻。
我才抬起头看他，脸上淌过的热流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软弱，从小到大我都是很坚强的，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学着跟男孩子打架，而且次次都是我赢。
可现在我赢不了任何人了。
姜姒衣香港。
我撇着嘴巴，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去..去香港，跟爸爸。”
薄述默默拿餐巾纸替我拭去眼泪，动作轻柔，就像他这个人本身的磁场一样，他似乎可以包容我的所有痛苦。
“好，去香港。”他伸手捋去我脸旁黏腻着的湿发，“我陪你一起去。”
什么？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姒衣薄述…可是薄爷爷怎么办，他就你一个人。
薄述看我的表情没有变化，眉间皱了一皱，才归于沉寂。
薄述他老人家在我中考后住了院，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薄述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为了供我上学，一直没有去治。
薄述不到两周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难怪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门口没有见到薄爷爷如往常那样在卖糕点，原来是…
我冲上去抱紧了薄述。
你痛不痛啊，阿述。
明明自己都要痛死了，还得反过来安慰我照顾我，真是傻子。
他的手在我的后背拍拍，下一秒我的肩膀承接到他滚烫的泪水，如决堤的海。
“我只有你了，阿姐。”
“…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听到他话语中的哽咽，我从小护在身后生怕被别人欺负去的弟弟，现在都快碎掉了。
“不会分开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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