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湿意浸透了后背,黏腻的泥土气息裹着腐烂的落叶直往鼻腔里钻。张海侠猛地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沉甸甸、不透光的浓黑。雨点穿透交错的枝桠,砸在脸上,冰冷又密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吞噬一切的黑夜,巨大的轰鸣压碎所有光线和温度。他应该死了,被深埋在那片永恒的寒冷里,和所有被吞噬的生命一样,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可现在,身下是潮湿的泥土,耳边是沙沙的雨声和风掠过林梢的呜咽。没有雪,没有刺骨的严寒,只有这南方雨夜湿重的闷热,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布捂在口鼻上。是梦?还是死后的迷途?张家训练刻进骨子里的意志强行压下翻腾的混乱和虚弱带来的眩晕。他咬紧牙关,齿缝间尝到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咸涩,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沉重的身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处关节都像生了锈。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凭着在黑暗中辨识轮廓的本能,跌跌撞撞地朝着隐约感觉到的、地势较低的方向挪动。
下山的路漫长而模糊,雨幕隔绝了远近,黑暗吞噬了方向。时间在疼痛和高热的烧灼感里变得粘稠而破碎。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浓重的黑暗里,终于浮现出一点微弱而稳定的暖黄光晕。那光晕逐渐扩大,勾勒出一圈高大、冰冷的铁艺栅栏轮廓,以及栅栏后一幢庞大建筑的模糊黑影。雨水冲刷着冰冷的铁栏,发出单调的唰唰声。这是一座私人园林别墅,深藏在长沙城郊的山林里,透着与世隔绝的森严和孤高。
他得找人帮忙。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他踉跄着扑向那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巨大铁门。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门铃按钮就在旁边,一个小小的、光滑的凸起,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离那冰冷的按钮只差分毫,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断裂。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比长白山的雪崩更加沉重。意识瞬间沉没,身体软倒下去,重重砸在湿漉漉的、昂贵的大理石门阶上,溅起一片水花。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冲刷着他破烂衣物下渗血的伤口。门内,侧边小门上方一盏小小的防雨灯亮着,昏黄的光圈笼罩着门廊下值夜的老仆。老仆裹着厚实的旧棉袄,被那沉闷的倒地声惊动,犹豫着打开小门探出头。冰冷的雨水夹着风猛地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个浑身泥泞血污的人形倒在主门阶前,一动不动。
老仆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显然不想招惹麻烦。他小心地走近几步,想确认情况。雨水冲开了那人手臂上一小块污泥,露出的皮肤滚烫惊人。老仆下意识地用袖子擦去更多泥污,想看看是否有致命伤口。湿布抹过,一小片皮肤显露出来——不是伤口,而是一片复杂、古老、灼灼如火的暗红色纹路。老仆的手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纹路,那形状……他死死盯着那片在昏黄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的暗红麒麟,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脸上的迟疑瞬间被一种近乎惊惧的郑重取代。
“来人!”他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地朝门内低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快!搭把手!抬进去!轻点!”他自己则立刻蹲下,费力地想将那昏迷的人架起一半。
两个年轻些的下人匆匆披衣出来,被眼前景象和老仆脸上的凝重震住,不敢多问,七手八脚地抬起地上沉重的躯体。泥水和血水顺着他们的动作滴滴答答落在光洁昂贵的门廊地砖上。老仆看着人被抬进去,立刻反身冲进门房,抓起那部老旧的电话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副官?是我,老李头,”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着话筒说,眼睛警惕地瞟着门外浓重的雨幕,“大、大小姐的别院门口……刚才倒下一个……伤得很重,高烧……但是……他身上……有麒麟!是纹身!”
电话那头,遥远的北京,一间灯光通明的办公室内,张日山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听筒里老仆那因紧张而变调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麒麟?出现在长沙?出现在张若衫的别院门口?这不可能!他呼吸一窒,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骤然变得难看。麒麟纹身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瞬间在他心底激起了汹涌的、不祥的暗流。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日山备车!去机场!最快一班飞长沙!
他对着门外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焦灼和寒意,人已经大步流星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冲了出去。长沙的雨夜,瞬间变得危机四伏。
别墅二楼的主卧里,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无休无止的雨声和黑暗,只留下室内壁炉里木柴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安神香薰气息。张若衫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真丝睡袍,长长的腰带随意垂落,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挽在颈后。她斜倚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灯光勾勒出她略显清冷的侧影。
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大小姐。”是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若衫进
张若衫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声音平淡。
管家推门进来,微微躬身,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李伯他们在门口发现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浑身是泥血,高烧得厉害。人已经抬到西边客房了,医生正在处理。只是……”管家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李伯说,那人身上……有麒麟纹身。”
翻动书页的手指蓦然停在空中。真丝光滑的布料下,张若衫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眸光投向管家,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却像深潭般让人看不透底。麒麟?在长沙?在她这远离张家纷争多年的别院门口?
张若衫知道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拂过冰面的微风
张若衫让陈医生尽全力治伤,用最好的药
她合上手中的书,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动作从容
张若衫人醒了,立刻通知我
她站起身,真丝睡袍如水般滑落垂顺,走向窗边。
管家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隔绝了大半的雨声。张若衫走到厚重的丝绒窗帘边,没有拉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映着室内昏黄的光,模糊一片。麒麟……她脱离那个庞大、古老、盘根错节的张家已经太久,久到那些代表特殊血脉和残酷宿命的印记几乎成了褪色的传说。张家的麒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带着一身致命的伤,倒在她的门前?这绝不是巧合。冰冷的玻璃透过薄薄的丝袍传来凉意,她微微蹙起眉。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湖面。水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被她刻意遗忘的暗流。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把她这个早已游离在边缘的人,又拖回了漩涡的中心?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疏离的倒影,眼底深处,一丝被强行压抑多年的警惕和锐利,如同沉入水底的刀锋,悄然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