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乌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张海侠睁开眼,陌生的床顶悬着丝绣的云蝠纹帐子。他撑着坐起身,骨头缝里还残留着钝痛,但高烧的灼热感已褪去大半,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包扎得干净利落。环顾四周,紫檀木的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和玉件,每一件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古意,绝非寻常富贵之家。
敲门声响起,一个穿着素净布衣的中年男人垂手立在门外,神态恭敬却疏离:“先生醒了?小姐有请。”
张海侠略一颔算回应,掀开锦被下床。身体还有些虚浮,但张家人的底子到底不同。他跟着那人穿过回廊,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画眉鸟清脆地叫了两声。餐厅里,阳光更亮堂些。张若衫坐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餐桌主位,正用一把细瓷调羹,慢条斯理地舀着面前青花小碗里的馄饨。她换了身月白色的旗袍,乌发松松挽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晨光勾勒着她的侧影,安静得像一幅仕女画。
下人引张海侠到餐桌对面。张若衫眼睫都没抬,只对着碗里吹了口气,那缕白气袅袅散开。她没说话,也没看他,仿佛进来的只是空气。张海侠等了片刻,见她依旧自顾自地吃着,那碗小馄饨汤清馅鲜,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重伤脱力又一夜未食,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他迟疑了一下,想着这“有请”大概包含了请他用餐的意思?张家内部规矩森严,但待客之道里,主家邀请落座用餐也是常理。他拉开沉重的花梨木椅子坐下了。
旁边侍立的下人眼皮跳了一下,垂得更低了。
张若衫握着调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像带着薄霜的晨露,落在对面这个不请自坐、甚至拿起旁边空碗和筷子准备盛馄饨的男人身上。他动作间还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但那份理所当然的劲儿……张若衫心底那点残存的、因麒麟纹身而起的疑虑和凝重,瞬间被一股荒谬的恼怒冲淡了。现在张家的家教是这样的了?派来盯梢纠缠的人,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喂狗了?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不再看他,只专心对付碗里最后一个馄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餐厅里只剩下调羹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微脆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鸟鸣。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张海侠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异样,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那女人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肉眼可见,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错了意?他慢慢放下筷子,碗搁回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爬行。终于,张若衫用一方素净的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将碗推开。她抬眼,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小刀,直直钉在张海侠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张若衫该自我介绍一下了吧?张家的哪位高人,费这么大周章,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地倒在我门口
她尾音微微扬起,像冰棱刮过琉璃
张若衫为什么来找我?新月饭店的雅间还不够你们堵人?还是说,非得追到斗里、甚至追进我家里,才显得你们张家的忠心耿耿?就这么喜欢给我当管家?
那“管家”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鄙夷。
张海侠彻底懵了。
新月饭店?下墓?管家?这些词像乱石一样砸过来。他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张家?她提到了张家!难道她也是……?
他脸上那份因重伤和饥饿带来的苍白里,透出真实的茫然和惊疑,脱口而出
张海侠敢问小姐是……?!
张若衫哈?
张若衫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那点冰冷的弧度终于绷不住,化作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气音,像是气极反笑。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冷漂亮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聚焦在张海侠脸上,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被冒犯的冰寒
张若衫不是——你、不、认、识、我?!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这简直荒谬绝伦!张家派来纠缠她的人,居然不认识她?不认识张家如今名义上的小族长?!是装傻充愣的新把戏,还是……一种更刻意的羞辱?张若衫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看着对面男人那双写满了纯粹困惑、毫无作伪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荒谬和暴怒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晨光里的檀香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张海侠迎着张若衫那冰刃般的目光,胸腔里未愈的伤处隐隐作痛,但更锐利的是被这荒谬质问刺中的茫然。“张海侠,”他吐字清晰,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也带着张家子弟报上名号时固有的沉凝,“隶属海外张家,南部档案馆。”
张若衫海外张家?南部档案馆?
张若衫眉梢微挑,那点冰冷的怒意被一层更深的审视覆盖。这名字……像沉在记忆深潭里一块模糊的石头。她没再说话,只朝侍立在餐厅角落阴影里的管家极轻微地偏了下头。
管家无声退去。
餐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以及古董座钟钟摆不疾不徐的滴答声。张海侠能感觉到对面女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冰冷地刮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似乎要穿透皮囊,挖出他骨子里的真伪。他端坐着,背脊挺直,属于张家人的定力让他压下了所有翻涌的疑问和不适,只是那份被误认为纠缠者的荒谬感挥之不去。
时间在座钟的刻度上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管家去而复返,脚步比离开时更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手中捧着一本巨大、厚重、封面是深黑色不知名皮革的册子,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纸页内芯,散发出陈旧纸张和淡淡防蛀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那册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张若衫手边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张若衫没有立刻去翻,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从张海侠脸上移开,落在那本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尘埃的族谱上。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那沉重如石的封面。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一页一页地翻找,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划过一个个墨色深浅不一的名字,那些名字背后,是张家漫长而充满铁锈与血腥气的历史长河。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特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微尘。
终于,她的指尖在一个角落停住。那页纸比其他地方更显暗黄脆弱。她垂眸,视线凝固在那个用老式蝇头小楷书写的名字上——张海侠。名字下方,一行更小的注释,墨色深黑如凝固的血:
“民国九年,卒于南洋。因公。”
民国九年……1920年。
张若衫的指尖在那个“卒”字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透过纸张直抵神经末梢。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餐桌对面端坐的男人。晨光勾勒着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张脸,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八十年前南洋雨林里一具腐烂的枯骨联系起来。
张若衫1920年
张若衫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平,更冷,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考古发现
张若衫南洋。档案记载,你死了。死得透透的
她合上那本沉重的族谱,皮革封面发出轻微的闷响,仿佛盖棺定论。
张海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1920?南洋?死亡?这些词像冰冷的子弹击中他的意识。他最后的记忆碎片是长白山刺骨的寒风和崩塌的雪浪……时间与空间的巨大错位感瞬间攫住了他,比胸口的伤更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鸟鸣也消失了,只有座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打着紧绷的空气。
张若衫看着他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茫然,那茫然太过真实,绝非作伪。她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青瓷茶杯,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眼神飘向窗外被晨光照亮的庭院。假山流水,锦鲤悠然,一切安宁得不真实。
张若衫离奇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宣判。青铜门?终极?这些只存在于家族最晦涩卷宗里的词汇,此刻像幽灵般在她脑中盘旋。她和张启山当年离开本家时,都还太年轻,未曾真正踏足过长白山的云顶天宫,那些秘密于他们,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迷雾。她只知道那扇门的存在,代表着张家命运最沉重、最不可解的枷锁。
算了。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张海侠身上,那审视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探究,有疏离,还有一丝……认命般的荒诞感。张家人活得够久了,久到“长生”都成了血脉里的诅咒,那么再多一个“穿越”八十年的亡魂……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吞咽的怪诞。
张若衫既来之,则安之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若衫要是没地方去……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张若衫暂时留下也无妨
话音未落,餐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室外清晨微凉的空气。
张日山走了进来。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腿长,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有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倦色和挥之不去的冷峻。他锐利的目光先在张若衫脸上停顿了一瞬,捕捉到她眼底那抹未散的复杂,随即,像最精准的探针,倏地钉在了张海侠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评估和毫不掩饰的警惕,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极度危险的不明物品。
张日山大小姐
张日山开口,声音低沉平稳,视线却牢牢锁着张海侠
张日山我收到李伯的消息,连夜赶回
他的目光扫过张若衫手边那本摊开的、翻到特定页的厚重族谱,又落回张海侠脸上,那眼神仿佛已经穿透皮相,看到了档案里那个标注着“卒”字的冰冷记录。
空气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以张日山为中心弥漫开来。
张若衫端起冷茶,浅浅啜了一口,姿态依旧从容,仿佛没感觉到这陡然升级的紧张氛围。她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天气
张若衫这位是张海侠先生,南部档案馆的旧人。刚巧,路过我这别院门口
张日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张日山旧人?
他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张海侠
张日山确实够‘旧’。旧到族谱上墨迹都干透了八十年
他往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停在了餐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海侠
张日山张先生‘路过’得真是时候
张海侠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张副官身上散发出的、久经沙场般的铁血气息和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沉默着,迎着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背脊依旧挺直。解释是苍白的,他连自己为何在此都一无所知。
张若衫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点了点那本厚重的族谱
张若衫查过了,是他。虽然……离奇了点
她抬眼看向张日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张若衫先住下吧,养好伤再说
张日山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他看看张若衫,又看看那个端坐着、仿佛从历史尘埃里爬出来的“旧人”,再想想这栋别墅里那位身份特殊、麻烦不断的大小姐……
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巨大责任感和深重无奈的头疼感,如同涨潮般猛地袭上张日山的太阳穴。他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眉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极其疲惫的叹息。
这下好了。除了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这位心思难测、总能惹出天大麻烦的小族长,现在,还得额外“供奉”一位死了八十年的活祖宗。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判头”了。青铜门的阴影,似乎从未真正远离。